學達書庫 > 謝冰瑩 > 謝冰瑩自選集 | 上頁 下頁 | |
二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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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韓國的女戰士 一 民國二十四年,我第二次赴東京繼續完成我的學業,在沒有進早稻田大學之前,因為一位朋友的慫恿,我在法政大學的文學系聽了兩個月的講,憑良心說,那兩個月的光陰,是白白地虛度了的,我沒有得到一點好處,除了認識了兩位女朋友——小李和小陳。 小陳是廣東人,生長在菲律濱,說得一口極流利的英語,皮膚稍帶褐色,眼眶有一點下凹,眼珠是烏黑的,鼻樑高高地像一個外國人,笑起來時是那麼美,那麼甜,使人一見就知道她是個熱情的姑娘;至於小李,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她穿著一件日本式的淺藍色綢子做的西裝,燙得特別平,一點縐褶也沒有,臉上敷著一層薄薄的脂粉,五官配合得很勻整,嬌小玲瓏,是一個輪廓非常美麗的少女。 「李樣是韓國人,一個富有革命思想的新女性。」 在走向教室的過道中,小陳附在我的耳邊,這麼悄悄地給我介紹。 小李和我同班,而且坐在一排,因為我的書沒有買來,就和她共享一本書;小陳比我們高一班,她早已走進另一間教室去了。我心裡暗暗地高興,能夠和這麼一位美麗的女孩子坐在一塊,好像值得向人誇耀,向人驕傲似的,我常常斜著眼珠偷看她:她的態度是那麼莊重,一雙眼除了看黑板抄筆記,注視書本而外,從不左顧右盼的。對於中國人,她特別覺得親切,我們真是一見如故,不到一星期,就成了好朋友。她不大喜歡說話,更不輕意露出笑容,雖然生活在日本的環境裡,除非萬不得已,她絕對不說一句日本話,平時老是用英語,發音似乎沒有小陳的正確,她很留心聽講,不過有時眼睛雖然看著書本,心裡好像在想著一件痛心的事,常常不自覺地歎息起來。 是一個永遠不能忘的日子,我第一次看到日本人侮辱女性,那天小陳因病沒有上學,只有我和小李手挽著手,從擁擠的男生隊伍穿過,走向教室去。 小李這天更美麗了!她穿著一件墨青色的長綢西裝,領上打著淡青色的豆花結,頭髮從當中分開散披兩肩,額前垂著一輪兩寸寬的流海,完全像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那麼令人可愛。 上課鈴搖過之後,過道上擁擠著無數穿黑制服的男生,他們像浪潮似的向前湧進,有些輕薄兒,如果看到有女生夾在中間,就故意亂撞,亂鑽,或者故意跌一交,來一個四肢朝天,以逗引大家的嘻笑或咒駡,因而感到愉快。 「美麗呀!我的乖乖!」 突然從小李的身邊,發出一個這麼輕佻的怪聲,同時一隻粗大的手,在小李的右臉上重重地撚了一把,隨即那傢伙,像一個醉鬼似的,哈哈大笑著擠上前去了。 別的男生看到了這一個輕佻舉動的,都偏著腦袋,特別注視小李,小李忙低下頭來,身子緊緊地靠住我,好像求我保護她一般。她的右臉上,那五個指痕還沒有消退,我氣得周身發抖,怒火像要把腦袋燒裂似的那麼又脹又痛;我好像方才受侮辱的不是小李而是我自己,我用日語大聲地罵了一句:「馬鹿野郎!」立刻那個撚小李的傢伙,連忙跑回幾步,伸出手來做著要打人的姿勢,幸而有人把他拉住了,小李嚇得直發抖,不住地牽動我的衣服,害怕我闖禍,這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臉上。 「小李,為什麼你不抓住那個混蛋打他一頓?」 我一時忘記了她是個韓國人,對她說起中國話來,她低下頭來默默地走著,沒有回答我,只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似乎暗示我這不是說話的地方。 進了教室,只聽到咭哩呱啦的說話聲,什麼「支那」女人厲害哪,韓國姑娘好玩哪……一類無聊的話,我心中充滿了憤怒,我想到他們既然敢侮辱小李,難道就不敢侮辱我嗎? 自然,這一點鐘,先生講的什麼,我一點也沒聽進耳去,只是呆呆地望著小李,我發現她的眼裡有晶瑩的淚珠在游泳,生怕她流了出來,給日本人看出女人的弱點。 「不要流淚,放勇敢些!」 我用英文在紙上寫了這兩句話給她,她點了點頭,很從容地寫著筆記。藏在她眼裡的淚珠,到底沒有滴下來,我從內心裡發出一種對小李的同情與欽佩。 「剛才你為什麼不括那個混蛋的耳光?他這麼侮辱你!」下了課走進休息室,我劈頭一句就這麼問她。 「不能。」她苦笑著搖了搖頭。 「為什麼?」 「因為我是韓國人。」 呵!『韓國人』,這是使中國人聽了多麼警惕的三個字!因為亡了國,所以失掉了一切自由,任日本人如何侮辱也不敢反抗;我們的東北,現在不正是和韓國一樣嗎?一想到在敵人下受苦的同胞,我的心更悲憤了! 下了這天最後一堂課,小李送我搭車回東中野宿舍,路上的學生特別多,他們都望著小李做鬼臉,也有吹口哨的,好像他們都知道小李是韓國人,所以儘量調戲她,拿她來開心。我這時雖然萬分憤慨,但已失去了方才破口大駡的勇氣,我像小李一樣沒有理會他們,只低下頭來默默地走著;到了水道橋車站,那一群討厭的傢伙都爭先恐後地搶著搭車去了,小李故意慢走幾步,低聲地告訴我一個驚喜的消息: 「我寫了一部小說和兩本詩,都是記載我受的一切壓迫和侮辱的,希望你給我修改修改。」 「豈敢,豈敢,我願意先覩為快,真想不到我們還是同行呢。你明天可以把大作帶到學校去嗎?」我握緊了她柔軟的小手興奮地說。 「不能,這些東西絕不能讓日本人看到的,你還是那一天到我家裡去看吧!」 「現在就去好嗎?」我性急地問。 「不!對不起,為著弟弟上學的事,我還要去找兩個朋友,改天再約你吧。」 在暮色蒼茫裡,我們各自懷著滿腔的悲憤回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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