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謝冰瑩 > 謝冰瑩自選集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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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這是什麼世界?難道他們都是禽獸嗎! 當寶珠第一次親眼看見這種醜態時,她還不相信這是真的現實,她以為只有在小說裡才有這種過分的描寫,如今擺在眼前的事實,卻從來沒有在小說裡看過的。她痛心極了,恨不得扔下幾顆炸彈,把所有這些無恥的男女都炸個粉碎,甚至連自己的生命也不要保存。 那是臺灣光復節紀念的晚上,××公共食堂的生意特別興隆,寶珠招待的那一桌上,又是那個什麼胡經理請客,他是個長得又胖又矮又黑的大塊頭,臉上現著一塊塊大小不同的疤痕,有藍色的,有紫色的,也有紅色的,恰好像一幅著了顏色的地圖那麼難看。又粗又黑的兩撮眉毛,好像兩把小刷子似的排成兩個一字,橫在那雙充滿著奸惡,陰險,邪淫之氣的眼睛上面,據說他是上海某大公司的經理,家裡有得是金條美鈔,說著滿口阿拉阿拉難聽的話,他的三個太太都留在上海沒有帶出來;在臺灣,除了一個江蘇女人和他姘居外,還玩過不少臺灣女人。 不知從那一天起,他忽然看中了寶珠,他要將寶珠當做一隻小鴿子似的放在手掌裡玩弄,他喜歡寶珠那副生氣的模樣,他以為這是寶珠故意撒嬌給他看的。他聽朱老闆說過,她是個高小畢業而特別聰明的處女,就起了非份的念頭,他想娶寶珠為小星,或者玩她幾個月也好,總之,他的保險櫃裡,有得是黃金美鈔,他玩膩了那些容易到手的女人,很想嘗試一下那條釣而不肯上鉤的小魚。 「寶珠,我的小寶貝,我的心肝,你接受我的愛吧,假如你答應和我結婚,你太幸福了!將來回到上海去,我把靜安寺路那座十層樓的大洋房送給你,還有兩個大百貨商行也給你,哈哈!任何臺灣姑娘也沒有你的闊氣呵!」 胡經理嘴裡說著,一手便把寶珠拖過來了;不想寶珠的力氣很大,一摔就摔脫了,她認為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受到的莫大的侮辱,她憤怒到了極點,破口朝著胡經理大罵道: 「你這不要臉的東西,要我嫁給你嗎?除非你再投一次胎!國家都到了這種地步,你還這麼荒淫無恥,醉生夢死!像你這種壞蛋,是應該留在上海給共產黨清算的,為什麼也讓你逃到臺灣來了?臺灣只歡迎那些愛國的忠貞人士,不容納你們這些廢物!這些混蛋!我雖然是個臺灣女孩,我只受過高小教育;但我愛祖國,愛我們中國的同胞,我每天看到你們這些醉鬼來這兒胡鬧,我就替你們感到羞恥!感到痛心!……」 這還了得!寶珠居然痛駡起胡經理來了!幸而她罵的是臺灣話,胡經理一句也聽不懂,他還傻裡傻氣地在偏著腦袋,斜著眼,欣賞寶珠那一副生氣的神態;朱老闆卻認為寶珠已闖下了天大的禍,他一跑上樓,就是一個大巴掌,朝著她的右臉打去,順手一把將她拖下樓來了。 「好容易我們吸引住了胡大經理,你卻給我得罪完了!你這不知死活的臭養女,真看不出你還有這大的本領,居然敢公開罵胡大經理壞蛋,混蛋,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寶珠的左右臉上,一連被朱老闆打了好幾個巴掌,她又第二次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了。 三 寶珠自從被朱老閭斥退回家以後,已經一個多月了,她現在完全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她非常痛心,覺得自己的前途太黯淡了!養女在臺灣,本來並不是一件什麼稀奇的事,不幸的是遇著養父是一個這麼勢利眼,完全以女人為商品的人;加之自己又有幾分姿色,如果長得醜,倒也省去不少麻煩,如今唯一的生路,只有去求救于江老師。 「寶珠,快要做飯了,你還到那裡去?」 寶珠的養母,看見她換了一件潔淨的淺藍陰丹西裝,便問她。 「我想出去托校長替我找個下女工作,免得爸爸整天罵我在家裡吃閒飯。」 「快不要到學校去!你爸如果知道了,又要痛駡你的,不知他從那裡聽來的消息,說你和一位什麼姓江的老師相好,那個外省人又窮又苦,你如果嫁給他,那才倒一輩子的楣!寶珠,你要聽媽媽的話,不要學到時髦,到外面去交什麼男朋友,昨晚我聽你爸說,朱老闆又來找他,只要你的脾氣改好一點,不再開口罵人,他還希望你回到××食堂去。」 養母一面收拾房子,一面試探寶珠的語氣。 「媽媽!我再也不去當女招待了!那裡的壞人太多,我看不慣,我寧可到工廠裡,或者外省人的家裡去做下女,比較好多了。」 正在這個時候,袁美娥的母親來找寶珠的養母,寶珠倒好茶後,就一溜煙從後門出去了。這天正是星期天的下午,當寶珠戰戰兢兢地走近江老師的房門時,她看見門上沒有鎖,裡面沒有一點聲音,心裡又高興又害怕:高興的,是她可以有機會把心裡的秘密告訴江老師,如果江老師也喜歡自己,說不定很快地就可以訂婚;害怕的,是不知他在大陸上有沒有女朋友,是不是已經結婚?即使這兩個都沒有問題,他究竟愛不愛我,又是一個大問題,不管那些,既然來了,我就敲門試試看吧。 「江老師!」 像往日一般,寶珠一聲親切的叫喚,把江振南的心都叫響了。寶珠圓潤的聲音,彷佛就響在他的心裡似的,他一骨碌地從床上跳下,邊穿衣服邊回答道: 「是寶珠嗎?請等一等,我穿好衣服就開門,這兩天有點不舒服,正躺在床上看書。」 寶珠在門外聽到不舒服三個字,不覺一怔!她不敢進去,生怕有同學或者別的老師看到她,說些不名譽的話;另一方面,她又急於要見他,好和他傾訴一下自己的心曲。 門開了,寶珠對著江振南行了個九十度的鞠躬禮,她的眼睛不敢朝向對方看,臉上燒得兩頰通紅,周身的血液,似乎循環得特別快,她不懂這是怎麼回事,好像江振南是法官,她是犯人,她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只好等待江振南發問。 「寶珠,你坐下來談談。」 江振南迅速地把鋪蓋整理好了,用右手梳了梳頭發。 「謝謝老師。」 「要喝點水嗎?」 江振南望望寶珠,也覺得今天與平時不同,寶珠的頭,始終低垂著不敢抬起來,也許這就是少女初戀時期特有的表情,江振南的心裡,也感覺熱熱地,說不出是高興還是難過。 「我不喝,老師,謝謝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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