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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姊姊

  一

  說句良心話,姊姊的兩個上門牙如果不突出,鼻樑上後來沒有那一塊核桃似的疤痕,在舊式婦女裡面,她應該是夠得上美麗的吧?

  姊姊給我最深的印象,是她出嫁那次:記得很清楚,那時我才八歲,姊姊比我大整十歲。在我的故鄉,十八歲的姑娘出嫁,是最適當的時期。姊姊的個子很高,臉龐長得端正大方,皮膚特別白皙細嫩,十隻手指又軟又尖;其實最美的還是她的眼睛:睫毛生得很長、很濃密,因為生長在舊式社會裡,加之她生來就有副嫺靜的性格,所以她的眼睛老是不敢正視人,遇著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她也不敢放肆大笑,有時偏過臉去,有時用袖子遮著臉,輕輕地笑一笑,在她的腦海裡,還深深地印著:「行莫亂步,笑莫露齒」的訓言。

  姊姊的性格最愛清潔,夏天穿的白衫,從來不許它有一點黑的東西存在,有時一隻蒼蠅撒了一點黑屎在上面,她也要對著陽光,用米粒把它洗個乾乾淨淨才罷手。

  「龍寶最愛清潔,她的衣服一直到洗爛為止,還是潔白潔白的。」祖母常常當著別人的面前這樣誇獎她。

  出嫁的那天,姊姊上身穿著海綠色的花緞襖,下身穿著一條繡花的大紅綢裙子,頭上載著的鳳冠,和肩上披著的霞帔,都是她的婆家送來的。這兩樣東西,在我們那個小村裡,還是第一次見到,來看新娘子上轎的人,都為這兩樣東西看得眼花撩亂了。

  「這樣美麗的新娘,配著這樣漂亮的鳳冠,簡直比月裡嫦娥還美呀!」這是六祖母稱讚姊姊的話。

  真正的月裡嫦娥,誰也沒有看到;但是印在牙粉盒子上的嫦娥,是很多人看見過的。

  那時我因為年齡還小的緣故,不懂得一個女人究竟為什麼要出嫁;我怨母親不該把一個漂亮的姊姊由人家用花轎硬搶了去,當姊姊哭著上轎,他們鎖上轎門,由四個男人抬著走的時候,我好像失掉了靈魂似的感到空虛,我的小手緊緊地抱著母親的腿,傷心地哭得連旁觀的人都下淚了。

  「好乖,不要哭,姊姊過三天就會回來的,她到婆家享福去了,你不要念著她吧。」母規流著淚,淒涼地從人叢中擠出,牽著我回來。

  「姊姊真的去享福嗎?」我這麼反問著母親。

  二

  姊姊鼻樑上的疤痕,是出嫁後的第二年才有的。據她說,起初在鼻樑的正中突然長了一顆像綠豆子那麼大的小瘡,後來慢慢地由一顆變成兩顆,由兩顆變成無數顆,姊姊急得沒有辦法,老是對著鏡子垂淚。她害羞得白天不敢見人,那個惡家婆硬說姊姊生的是毒瘡,不許姊夫和姊姊同居,不許任何人和姊姊交談,於是姊姊從此在梁家成了個寂寞孤獨的可憐蟲。

  是姊姊回家的一個月以後。

  鼻樑上的瘡越爛越寬了,請了好幾個中醫來,都是束手無策。我整天看見姊姊被關在母親的臥房隔壁那間小屋子裡,用一種什麼藥在熏,也有時咳嗆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但很少聽到她唉聲歎氣的。熏過之後,老是用一種黑色的藥膏塗在上面;白天,她是照例不到房子裡來坐的,偶然出來一下,只要一聽到客廳裡有腳步聲音,便立刻躲到她那間小房子裡去了。

  「我像一個做了賊的囚犯,永遠見不得人,也見不得天日,我真是生不如死呵!」

  可憐的姊姊,竟發出這麼絕望的呼聲來了!

  母親也很替姊姊耽心,為了這是個面子上的病,非趕快治好是不行的,如果在城市,經西醫治療,也許很快可以治好;然而僅憑鄉下中醫用土法子診治,已經一年多了,還沒有痊癒,最後,細菌算是殺死了,沒有再蔓延下去;可是姊姊美麗的鼻樑上,憑空添上了一塊長方形的像核桃似的疤痕。

  從此,姊夫再也不喜歡姊姊,而她的婆家更輕視姊姊,仇恨姊姊了。

  三

  說起來,有誰相信呢?同是一個父母所生的兒子,居然也有愛與憎之分。姊夫有三兄弟,他是次男,因為小的時候太頑皮,不聽母親的話,愛跟僕役到外面去玩,所以他母親說他命賤,非常討厭他。後來長大了,姊夫知道母親對自己的感情,沒有對哥哥弟弟的好,於是他也很恨母親,這麼一來,自然她連二媳婦也討厭了;加之姊姊生來不會說話,行動舉止也不活潑,她更不會像她的嫂嫂和弟婦一樣,用花言巧語來哄著婆婆,也不會每天早晚跑過去替公公婆婆請安;或者親自做一碗熱騰騰的銀耳人參去孝敬公婆;還有,最倒黴的一件事,是她不會替公婆燒煙槍。唉!可憐姊姊長到這麼大,連鴉片煙是什麼模樣,她都沒有見過,自然,像她這麼一個笨媳婦,怎會使婆婆歡喜呢?

  此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姊姊的婆家是安化三甲梁家數一數二的大地主,光只管賬收租的先生就有十多個,十四五歲的孩子,還要奶媽聽差跟著擦屁股,陪著他們玩,每一個少爺小姐,起碼都有兩三個男女用人和丫頭輪流侍候。他們的房子,真像紅樓夢裡所描寫的大觀園那麼寬敞,那麼曲折幽深;庭院,書房,客廳,臥室,佈置得花花綠綠,富麗堂皇。當我第一次去看姊姊,轎子抬進那麼深邃的院子,到處開滿了玫瑰,芬香撲鼻,粉蝶兒翩翩起舞,我以為進了皇宮,又好似白日做夢,看到地上光亮細滑,有藍色花紋的大理石,我連路都不敢走了,生怕自己肮髒的鞋子,踏汙了人家光潔的地面。

  「妹妹,你以後上廁所,不要到左邊那個漆了金花的馬桶上去,右邊那間沒有油漆的廁所,才是我們使用的。」

  姊姊抱著她初生的兒子,這麼小聲地對我說。

  「怎麼?你們這裡,廁所都有好幾種嗎?我看見你的嫂子她們都進那邊廁所去,為什麼我不能去呢?」

  「妹妹,你不知道,這裡是把我當做丫頭老媽子一般看待的,她們都討厭我,嫌我肮髒,說我有傳染病,不許我和她們同桌吃飯,也不許我和她們共一個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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