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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子打穿了的傷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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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一點到四點,本來是我的夜班,為了寫完那篇「不願做俘虜的戰士」,頭有點暈了,所以躺下來休息,衣服也沒有脫,我準備半小時以後,仍然要去上班的。 「團長,有兩位從上海來的先生要看你。」 喜英推開門進來,這樣輕輕地對我說。 「從上海來的?他們在什麼地方?」 我連忙爬起來坐著,頭還是很重,好像不倒翁似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左右搖擺。 「就在門口。」 「那麼請他們進來吧!」 客人站到我的床前來了,我還沒有穿鞋子,為了他們堅持著不願我下床,而我也因頭暈得太厲害,只好坐在床上和客人談話。 經過他們的自我介紹,一位叫董安民,一位叫強鴻書,兩人都在紅十字會服務,每天晚上來前線運傷兵到上海醫院去,他們負的責任是很重大的,我唯恐他們沒有多的功夫和我談話,要求他們下次再來。 「如果不妨礙先生的睡眠,我們很想在這裡多談一會。」 難得他們這樣熱心,半夜來訪,自然我很高興地接受了他們的要求。 起初談到他們的救護車,常常被漢奸搗亂,好幾次把司機打傷了,有時一部空車開過,漢奸也要劈劈拍拍開起槍來。 「那麼,你們應該帶手槍的。」 「我們沒有手槍,而且照規矩是不許帶武器的。」 「漢奸可惡,日本鬼更可惡,他不是常常轟炸救護車嗎?」 「是的,有許多傷兵,沒有在戰壕打死,躺到救護車上來,反而被炸死了,我們紅十字會的工作人員,也傷了好幾十個,所以現在運輸傷兵,要到晚上才能行動。」 話題轉到了傷兵,就有許多新鮮的題材,浮在各人的腦海裡。起初我談到那位打斷了右手掌的戰士,是如何地勇敢,不但沒有絲毫痛苦的表情,而且說:「斷了右手,還有左手呀,他媽媽的,怕什麼!」 董先生連忙接下去說:「我們還看到一位更勇敢的戰士,說起他,真太令人感動了! 「一星期以前,我們在嚴家宅前線,收了一個古怪的傷兵,他的名字叫做李順恩,是××師的上士,今年二十歲。」 「怎麼是古怪的傷兵?」 我來不及等他敘述,就這樣性急地問。 「起初我們只聽到有人在呻吟,並沒有看到人的影子,用手電一照,發現他蜷伏在馬路旁邊的草堆裡,看臉色,他又並不像受了傷的。 「『同志,傷不重吧?你可以爬上汽車嗎?』 「他沒有回答,只是把頭搖了一搖,我再用手電一照,天,這是怎麼回事?一條帶子,橫在他的肚子上,這難道是——腸子嗎?我當時呆住了!雖然看過不少打得只剩半邊腦袋,一隻手,一隻腳的;可是腸子流在外邊,我還是生平第一次看到呢。 「『同志,腸子都出來了,你還可以上車嗎?』我心裡想,你的生命還能活上幾分鐘呵,如果爬上車來,顛簸幾下,不就完了嗎? 「『不要怕,我可以上車的,現在請你們扶我一下好了。』 「聽他說話的精神很好,我們自然不忍把他拋在馬路邊,讓他活活地死去。於是我和張同志把他攙了起來,唉唉,真太慘了,一站起來,腸子就像水銀似的滾出來了,他連忙用手塞進孔裡去。我們看了那種情形,渾身都發抖了,好不容易扶著他爬上了車,許多弟兄們都忘記了自己的創痛,代他難過,他反而安慰別人:『你們不要害怕,我不會死的,過一兩個星期傷好了,還要上火線呢!』 「老實說,那時誰也不相信他有好的一天。車一開動,腸子又滾出來了,他像一個鄉下女人理紗似的,用右手把腸子攬在左手上,然後又慢慢地塞進肚子上的小孔裡,一會兒,腸子又流出來了,他仍然不慌不忙地,把它理好再塞到孔裡去,這樣他毫不在乎地,一直把腸子塞到了楓林橋中山醫院。」 「他真的沒有死嗎?」 我有點不相信這是事實,簡直是一篇神話。 「沒有死,前三天我們還去看過,他大概不出兩星期,真的可以出院。」 「太勇敢了,我們中國有這樣的戰士,抗戰一定會勝利的!」 我感動得流下淚了,張先生也搶著說:「最令人感動的,是我們起初看到他腸子流出來的一剎那,我們嚇得倒退了一步,他連忙說:『同志,不要害怕,我是活的,腸子流出來了不要緊,把它塞進去就是。』你瞧,他這話多麼勇敢,真夠我們慚愧死了。」 「走,走,傷兵都裝好了,還不趕快去。」 他們的同伴來催促了,於是我們的談話,只得告了結束。 這時我的頭,完全不痛了,精神像打了嗎啡那麼興奮,我穿上鞋子,拿了手電,走進換藥處,那裡已擠滿了從前線負傷歸來的戰士。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一日于博習醫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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