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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地之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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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醒來,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只聽得「空隆!空隆!」的炮聲,和「拍,拍,拍」的機關槍聲,像農曆元旦放鞭炮那麼響得連續不斷。從開著大約有一尺寬的門縫裡,我望見一個衛兵在那兒慢慢地走來走去,有時他也站著仰望一下天空,聽一聽炮聲打來的方向。 從門縫裡射進來的光線,是那麼微弱得可憐,簡直不能說那是光,只是在黑暗中閃現出一線灰色的雲,因此當我最初發現那個負著重要使命,在門口巡邏的衛兵時,我還以為在夢中看到了一幕影子戲。 很想偷偷地爬起來,走到外面去看一下炮火連天的戰場;然而太疲倦了,四肢像被繩子綁住了似的不能動彈,我輕輕地喚了一聲:「佩蘭!」回答我的卻是她呼呼的鼾聲。本來也怪不得,年輕人的瞌睡是比較來得大的,何況昨夜又挨到兩點多鐘才睡,我還是把眼睛閉下來,靜靜地養一養神吧。 炮聲越來越近了,我聽得很清楚:那是敵人打來的炮,那是我們發出的炮,房子被打得四面動搖,瓦屋上像下風雹沙雪似的那麼響了幾下。我奇怪大炮的破片已經打進屋子裡來了,軍長為什麼還那麼睡得安穩?素來勇敢而鎮靜的我,這時也未免有點恐懼起來。我想假若再接連著來幾次和剛才同樣的大炮,房子和我們二十幾個人的生命,不都要完了嗎?躺在床上被大炮轟死,埋也無須埋,倒很省事;但這種犧牲,未免太不值得;尤其是軍長、師長、和參議,他們這些在前線指揮作戰的長官們,更不能在這嚴重的時候犧牲。 心的跳動,也隨著炮聲,一分鐘一分鐘地緊張起來,我極力鎮靜,把所有的炮聲,輕機關槍、重機關槍聲,當做是我們向敵人射擊的。每響一次,我就估計著大約打死了多少敵人。突然,電話鈴叮噹叮噹地響了,並沒有看到軍長爬起來,卻聽到他的聲音了,原來電話機就在他的床頭。 「喂,那裡?呵,副師長。打得最厲害的是我們的大炮嗎?好極了!好極了!敵人死了兩百多。要小心呵,不要太高興了,提防他們反攻……我們死傷很多嗎?沒有關係,自己不犧牲,怎麼能得著勝利!……」 「軍長,前方的戰事很好吧?方才是那一師打來的電話?」等他把電話筒掛上了,我輕輕地問他。 「很好,今晚我們打死他兩百多了,那些孔孔孔的大炮,都是我們這邊打的,你嚇得一夜沒有睡覺嗎?」 聽到最後一句,我忍不住笑了。 「誰說我嚇得一夜沒有睡覺,我是剛才被你的電話吵醒的。」我故意這樣說。 「那麼,對不起,你好好地……」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電話又來了。 「喂,陳旅長嗎?怎麼?犧牲了這麼多?團長陣亡了,那麼你就兼團長好了!不要緊的,犧牲完了,就完了,有什麼關係。我們即使剩下一個兵,一支槍,也要死守陣地,不許後退的。呵,陶家村奪回來了,好的,多派一排人去守住它……排長死了嗎?調一個勇敢會作戰的班長,去代理排長好了!……」 他放下電話筒,輕輕地歎了一聲。 「我軍死傷了很多吧?」我問。 「是的,今晚打得特別厲害,你聽電話從沒有間斷過五分鐘的。」 「一夜來都是這麼緊張嗎?」 「可不是?你們都睡覺了,我接了幾十個電話,你們一點也不知道。」末了他又加上一句:「口都說幹了。」 對於這位勞苦了一夜,指揮數萬將士作戰的抗日將軍——鐵軍的領袖,我真不知要說什麼話安慰他才好。 「在火在線過夜,你還是初次吧?你聽大炮和機關槍響得好密,這都是你的文章材料。」 「是的,這就是火在線悲壯的交響樂,我生平還是第一次聽到呢。」 「你的感想怎樣?」 「我感覺世上最偉大的是戰爭,最悲壯的也是戰爭!每一聲大炮,每一排子彈,不知要死傷多少活鮮鮮的生命;然而為了要消滅我們中華民族的敵人——日本強盜,無論犧牲我們多少勇敢的戰士,我們不覺得可惜;相反地,我覺得這是最壯烈,最偉大的犧牲!」 電話鈴又響了,黃參議和佩蘭,大概都是被我們的談話吵醒的,黃參議說:「真好睡,真好睡,可惜被電話吵醒了。」 「幸而你醒來了,否則……」我說。 「否則,給大炮轟死了,永遠不會醒來了!哈哈。」 他代我回答著。軍長放下聽筒,就呼呼地打起鼾來。我奇怪他怎麼這樣容易睡覺。 「我就是這一點好,閉上眼睛就睡著了,有事,就會立刻醒來,要是像你們一樣睡得像一團泥,那可糟了。」 聽了他的話,連佩蘭都格格地大笑起來,她正是一團名副其實的泥,給大炮轟都轟不醒的。 誰把門關下了,房子裡更黑暗得連一線灰光也看不到,只有桌子底下那一點像螢火似的紅光,在點綴著黑夜的光明。 正想好好的睡一會,突然聽到有輕微的腳步移動,我驚訝得幾乎要叫出來了。 「起來吧,我們趁早去接×總司令去。」 原來是軍長在喊黃參議,這才放下心。 他們燃上蠟燭,穿好衣服出去了,我也披上大衣,走出門外一望,只見在西邊的天上,閃灼著幾顆透亮通紅的火星,這就是正在爆炸的彈花。 「你看,炮彈的破片,打進這裡來了。」 衛士拾了兩塊碎片給我,我說:「怪不得昨晚屋上的瓦,都打得像落葉一般亂飛!」 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夜,於上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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