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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地遺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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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晴天,真討厭極了! 以前我最愛太陽,討厭下雨,自從來到戰區,這種心情完全反過來了。因為晴天是敵機到處轟炸的日子,白天不能燒火煮飯,走路也不自由,如果一發現敵機,你得立刻停住腳,倒臥在稻田或者棉花叢裡;否則,即使只有你一個人,他也會丟下一顆炸彈給你嘗嘗滋味。 很早就有十二架轟炸機從這兒經過,飛得很低,幾乎可以用步槍擊落,我恨自己沒有槍;否則也可以試一試。 這幾天精神特別興奮,只是身體一天比一天瘦了:「你們覺得我自從出發以來,身體胖了一點嗎?」我故意問她們。 「胖了一點,精神也好多了。」 岑澈先搶著說,我暗暗地笑了,精神好了是實在的,而身體發胖,恐怕是哄我吧?好在我沒有鏡子,也不高興照她,即使瘦得只剩皮包骨了,我也滿不在乎,只要呼吸一天不停止,我總要打起精神來參加抗敵工作的! 剛寫到這裡,胃又痛了。 十點半鐘的時候,軍醫處的練處長,著人來接我去前方。從這裡到軍部有三十多裡,雖然有點擔心跑不了這許多路,為了要實現上火線的志願,也就忘記了胃痛,很高興地與佩蘭一同出發了。 走出了小小的村莊,就是一片廣漠的田野,白雪似的棉花,點綴著秋天的景象,間或有幾個老婦和孩子在那裡摘棉花,她們的臉上,都表現者驚惶的神色,見到了我們,總要交頭接耳地細說幾聲,自然,對於「女兵」,她們還是初次看見,免不了有幾分稀奇感覺的。 向××南站的西邊渡橋,遇著許多抬鐵絲的士兵,他們走路也像衝鋒似的那麼迅速,我總願意躲在一邊,讓他們先走過去再向前行。 沿著碧綠的河流,彎彎曲曲地走著,令人感到漸漸地走進了風景區。真的,這條河實在太美了,河身並不寬,水很深,因為水草特別多的緣故,活潑的小魚,到處都可看到牠們的倩影,兩岸的樹林,交叉著成蔭覆在河上,鮮紅的陽光,從樹隙間射過,照到水裡的魚身上,呈著點點的金光,別有一番美麗。有時突然來了一隻小船,船夫把槳一搖,船身就像魚兒似的,輕輕地流過去了。要不是船上裝著傷兵,誰不說這裡就是世外桃源,或者是蘇州的瘦西湖呢? 一連遇著好幾個受傷的同志,他們因為沒有擔架兵來,就一面流著鮮血,一面匍匐地彎著腰前進,我停住腳呆呆地望著他們,很想幫忙他們一下;然而我沒有擔架,即使有,也抬不起,呆望的結果,只好空歎幾口冷氣,抱怨我媽為什麼生女不生男? 一路上,都有戰士滴下的血跡,我到如今,才深刻地瞭解「踏著先烈的血跡前進」那句話的意味。因血跡,而聯想到他們那種勇敢殺敵的精神,和受傷後呻吟於血泊裡的痛苦,我沒有心情來欣賞四野的風光了,低下頭來慢慢地踏著血跡前進。 「喂,你是什麼人?」 突然發現有步哨在盤問了。 「我們是戰地服務團的,到軍部去。」 「什麼戰地……?」 他走上前來看我的徽章。 「喂,不要嚕哩嚕蘇,她們都是軍部的。」 感謝那位傳令兵同志的一句話,那哨兵釋放了我們。 「喝,真了不得,女人也敢到火在線來!」 很清晰地聽到那位步哨兵,在那裡自言自語。 經過了一條很長的街,也不知叫什麼名字,鋪子裡擠滿了我們的兄弟,他們有的在閒談,有的正在抽香煙,有的嘴裡嚼著大餅,看他們滿身都是泥漿,可以知道他們是剛做完工事下來休息的。 「喝,有女兵!」 「她們也敢到前線來。」 「走得真快,像衝鋒一般。」 他們向我們笑著,說著,每個人都帶著驚異和愉快的表情。吳軍長曾說過:「你們到軍隊中來服務,一定會增加士兵不少勇氣的。」我也相信他們會因我們上火線,而增加殺敵的勇氣。 「女人都上火線,我們還怕什麼?」 這樣的話,我已經聽到過好幾次了。 拚命地跟著傳令兵跑,僅僅只走了一點零二十分鐘,居然到達了目的地。 「軍部還在前面,你們休息一下,我們就去。」 練處長一面說,一面倒開水給我們喝,我正在渴得要命,一口就飲幹了。 由這裡到軍部大約有三裡路,因為一路談著我軍作戰的情形,不知不覺地就到了。 軍長和韓歐兩師長見了我們,都非常驚異,歐師長正在忙著打電話,大家靜靜地聽著。 「我軍前進了!」 這是個多麼令人興奮的消息,我們都笑了。 「有兩個連長都帶了花,他們都不願下來,仍然在那裡流著血指揮作戰。」 又是另一個消息。 「應該下來的,如果給敵人再打中,豈不糟糕!」 我說,軍長點了點頭:「是呀,應該下來的,我們的官兵,就因為太勇敢了,老是帶著傷作戰,所以這次犧牲的特別多。」 「不過這種犧牲是壯烈的,光榮的,有價值的,他將與中華民族永遠同在!」 口裡雖然這樣說著,但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傷悼壓在心頭,敵人的殘忍兇暴,犧牲了我們不少的勇敢將士。也許誰都有一種矛盾的感情吧,一面覺得這偉大的犧牲是光榮的,一面又覺得太傷心,太悲慘! 電話停止了,突然「空隆」一聲,炸彈落在我們的屋後,十幾架重轟炸機圍繞著我們的屋頂低飛。 「來炸我們了!」 我說著,他們都笑了。 「沒有關係。」軍長說。 大家仍然在安靜地談著,一會兒飯菜端上來了,六個人開始吃飯。自從出發以來,我感到這頓飯是最爽口的了。菜是由後方群眾送來的慰勞罐頭,有小蘿蔔乾,辣椒油悶筍,腐乳,皮蛋等,最使我欣賞的,還是那一盤嫩綠的青豆,和那碗青菜湯。 「鐵鳥快下蛋了,我們趕快吃吧。」 我故意催促他們,很想早點出發前線。 「下蛋?我們就吃了它!」 「哈哈,這個蛋可不好吃。」 韓師長接著軍長的話說,大家又笑了一陣。 飯吃完後,因為大炮打得太厲害了,敵機似乎知道這裡是重要機關,老是在我們的屋上盤旋。誰都不敢往外跑,生怕給敵機見到,做了他們的轟炸目標。 圍著屋前屋後,又一連丟了十多顆炸彈,空氣愈來愈緊張了。我首先提議:「各位長官趕快把遺書寫好吧,我們的生命,也許五分鐘之內就要完結了!」 他們真的實行了,軍長第一個寫給他的夫人龍文娛女士。 「那麼,我也來一封。」 歐師長一面說,一面撕下一張紙來,坐在靠窗戶的板子上寫著。 兩個人都寫完了,歐師長提議要把情書公開。 「這是戰地情書,公開沒有關係。」 軍長臉紅紅地居然答應了。 公開後的結果,兩人的信,都大同小異,總括起來,不外乎說:「飛機大炮在轟炸,我們立刻要上火線了,犧牲的時候大概即刻要到來。希望你不要為我的死而悲哀,敵人一天不消滅,你就要踏著我的血跡前進!……」 「韓師長,你為什麼不寫?」 我發現他只顧一封一封讀別人的信,就這樣問他。 「在長沙,我已把遺書寫給她了。」 他輕輕地笑了笑。 他們在忙著寫信封,左角上還寫下「航快」兩字,我也給三哥寫了一封。 「對不起,我要揩『郵』了。」我把信交給軍長。又是一聲大炮打來,房子都震動了。 一九三七年十月五日,於××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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