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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談「五四」時代的新詩


  看到近來文壇上新詩勃起的現象,不禁使我回憶起自己對新詩的狂熱來。

  那時我就讀于長沙第一女子師範,初次看到胡適先生的《嘗試集》,劉複(半農)先生的《揚鞭集》,康白情先生的《草兒在前集》以及俞平伯先生的《冬夜》、《西還》,我便更加覺得舊詩限制太嚴格,不能自由發揮人類的思想感情;我擁護新詩,讀了幾篇新詩之後,便寫了許多自以為是新詩的玩藝兒,有一首叫做「倒在大自然的懷抱裡」,至今我還帶在身邊,好幾次我鼓著勇氣想要拿去發表,做為我開始寫新詩的一個紀念;可是臨到真要寄去時,自己再仔細念一遍,覺得太不講求音韻了,完全像散文的分行寫,又覺得太難為情。民國二十一年的春天,我寫了一首「三八是我們的節日」發表在婦女之光上,有幾位朋友曾經朗誦過,覺得音韻很自然,含蓄很深刻;可惜那首詩已經遺失了。

  對於新時,我主張要押韻;但並不是要押那些一東,二冬,三江四支等古韻,而是押音調相近的韻。我認為詩是文學中最美的一種,而聲音最能表現出美;因此,要有優美的音調,才能表現出優美的感情。

  現在我再引用胡適與劉複兩先生對於新詩的意見說明如下:

  劉複在《我的文學改良觀》中說:

  「韻文之當改革者有三:(一)破壞舊韻,重造新韻;(二)增多詩體,蓋詩律愈嚴,詩體愈少,則詩的精神所受的束縛愈甚,詩學絕無發展之望;(三)注重「真」,時代有古今,物質有新舊;這個真字卻是唯一無二,斷斷不隨著時代變化的。」

  劉複並不是主張要廢除韻,而是主張重造新韻;胡適在談到新詩的詩體時,他主張應該大大地改良,以下是他的三點意見:

  一、白話詩裡,只有輕重高下,沒有嚴格的平仄。
  二、白話詩的聲調,不在平仄的調劑得宜,全靠這種自然的輕重高下。
  三、用現代的韻,不拘古韻,更不拘平仄韻,平仄可以互相押韻。

  可見胡適也同劉複一樣主張新詩須用現代的韻,可惜他在後面又加這麼兩句:「有韻固然好,無韻也無妨」。到了後來,寫新詩的人都不願向「有韻固然好」這條路上走,而附議了他的「無韻也無妨」;因此寫出來的新詩,與散文沒有多少區別,這是新詩美中不足的地方;其實劉複和胡適兩位先生,始終提倡「切自然的音節」的,他們對於新詩所下的定義是:「自由成章,而沒有一定的格律;切自然音節,而不拘音韻;貴樸質而不講雕琢;以白話入行而不尚典雅;破除一切桎梏人性的陳套,只求其無悖詩的精神。」

  簡單地說來,新詩是一種不講求格律與音韻,但要切自然音節的、又自由、又通俗的文學形式;因為既不尚典雅,又不講求雕琢,所以有許多小學生、中學生誤認為新詩比文章容易寫,隨便抓住什麼題材,寫成像:

  「昨日下雨,
  今日也下雨,
  不知明日還下不下雨!」

  一類的新詩去投稿,未免太輕視了新詩,也可以說是侮辱了新詩。然則「五四」時代的新詩,竟究有些什麼特色呢?說起來話太長,每個作家都有他個人特有的作風,即使都是作的新詩,有的模仿太戈爾(例如謝冰心),有的模仿裡耳克(像馮至的十四行詩),也有的模仿民謠,或者日本的俳句形式;像後面所引的兩首除夕新詩,又像說話,又像歌謠,可見新詩在萌芽時期並沒有定型,因它是從舊詩的胚胎蛻變出來,正像改組派的小腳,走起路來雖然不扶牆摸壁,還不免東倒西歪。

  現在我們來讀一讀胡適先生的「除夕詩」吧:

  除夕過了六七日,
  忽然有人來討除夕詩!
  除夕「一去不復返」,
  如今回想未免已太遲!
  那天孟和請我吃年飯,
  記不清楚幾隻碗,
  但記海參鰱魚下餃子,
  聽說這是北方過年的習慣!
  濃茶水果助談天,
  天津梨子真新鮮!
  吾鄉「雪梨」真正好,
  比起他來不值錢!
  若問談的甚麼事,
  這個更不容易記。
  像是易卜生和白裡歐,
  這本戲和那本戲。
  吃完梨子喝完茶,
  夜深風冷獨回家,
  回家寫了一封除夕信,
  預備明天寄與「他」!

  (以上引胡詩原句,標點符號均絲毫未改動。)

  現在我們再研究一下在這首詩裡,有那幾個字是押自然音韻的?這裡「詩」,「遲」是一組;「飯」,「慣」是一組;「鮮」,「錢」是一組;「事」,「記」,「戲」是一組;「茶」,「家」,「他」又是一組;但我以為「他」字在此處是很勉強的,與「家」,「茶」並不相協。

  底下再看陳獨秀的丁巳除夕歌,一名《他與我》。

  古往今來忽有我,
  歲歲年年都遇見他,
  明年我已四十歲,
  他的年紀不知是幾何?
  我是誰?
  人人是我都非我。
  他是誰?
  人人見他不識他。
  他何為?
  令人痛苦令人樂。
  我何為?
  拿筆方作除夕歌。
  除夕歌,歌除夕;
  幾人嬉笑幾人泣。
  富人樂洋洋,
  吃肉穿綢不費力。
  窮人晝夜忙,
  屋漏被破無衣食。
  長夜孤燈愁斷腸,
  團圓恩愛甜如蜜。
  滿地干戈血肉飛,
  孤兒寡婦無人恤。
  燭酒香花供灶神,
  灶神那為人出力。
  磕頭放炮接財神,
  財神不管年關急。
  年關急,將奈何;
  自有我身便有他。
  他本非有意作威福,
  我自設羅網自折磨。
  轉眼春來還去否?
  忽來忽去何奔波!
  人生是夢,
  日月如梭;
  我有千言萬語說不出,
  十年不作除夕歌。
  世界之大大如鬥,
  裝滿悲歡裝不了他。
  萬人如海北京城,
  誰知道有人愁似我?

  在這首詩裡,作者用窮人與富人做對比,同時描寫他憂國愛民的心情,這是一首像是歌謠,又像是打油詩的新詩,裡面共分五組韻:第一組「我」,「何」;第二組「樂」,「歌」;第三組「夕」,「泣」;第四組「力」「食」,「蜜」,「恤」,「急」;第五組:「磨」,「波」,「梭」,「歌」,「他」(他讀拖)(我讀俄)。

  這些相似的韻,也就是胡適所說的現代的韻。不管是隔行一押韻,或者是每節詩押最後一行韻,隨作者自便。總之,詩是應該內容與形式都美的,有人反對十四行詩,或豆腐乾體;但我以為如果寫詩的人每人能獨創一格,又整齊,又美觀,並不一定要每行字數相同;可是我們如果很自然地寫成了字數相同的詩,自然最好不過。

  最後我再重複一句,詩歌如果沒有韻,和音樂脫了節,沒有深刻的含蓄,便會失掉詩的特殊意義和價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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