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謝冰瑩 > 愛晚亭 | 上頁 下頁
寂寞


  人,往往是矛盾的,在熱鬧的時候,喜歡寂靜,而一到寂靜的時候,他又希望熱鬧了。正如一個整天坐辦公廳的公務員,他老希望有休息的機會,遇到意外地放一天假,那時的快樂,真不能以文字形容;但假若不幸一旦失業了,整天都坐在家裡休息,他一定又會覺得非常苦惱。固然,失業對於生活會直接發生影響;然而一個做慣了事的人,一旦閑下來,是會感到特別無聊的。

  我就是這種矛盾人中間的一個。十餘年來,我被孩子吵得實在不能忍耐了,有時候真想出家做尼姑去,我永遠忘不了在華山那一段幽靜的生活,我羡慕馬道姑,她像一隻無拘無束的野鶴,整個的華山隨便她來來去去,她日夜地伴著沒有聲音的古佛青燈,她的靜寂生活,使我羡慕而又害怕。

  「你老是過這種孤獨的生活,難道不覺得寂寞嗎?」有次我問她。

  「過慣了,也就無所謂了。」她淡淡地回答我。

  「總有難過的時候,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有時很想找一個人談談?」我還是追根究柢地問下去。

  「初來的時候,的確有點兒過不慣,日子一長,覺得無話可說,所以也不希望和人家談話;況且我們有得是念經的時間,那不和談話一樣嗎?」

  「不錯,念經也等於談話,那麼,是不是因為太寂寞了才去念經呢?」

  「我不懂你為什麼老盤問這個問題?」這回馬道姑向我反攻了。

  「我要瞭解你們究竟覺得寂寞不寂寞,如果回答前者,那麼我就不出家了,因為我是個愛寂寞而又害怕寂寞的人。」

  「呵,原來如此!」她像猜中了謎語似的笑了:「那麼,我告訴你,如果是怕寂寞的人,千萬不要出家,有時候一連十幾天,我連一句話也不說呢。」

  也許就為了這個緣故,我至今還沒有出家的決心。

  有一年春天,為了替旅行雜誌寫「華山之戀」,我決定找一個廟裡去完成,後來晶晶介紹我去北投善光寺去住了三天,寫了一萬多字;第一天,我感覺特別高興,我把自己關在一間只有兩個榻榻米那麼大的小屋子裡,裡面放著一隻兩個抽屜的小書桌,一條木凳,是專為我而陳設的,還有一隻矮桌,是她們早就放在這裡的。有一個小窗戶,正對著菜圃,再遠一點望過去,是一片翠綠的樹林。

  晶晶走了以後,我就開始寫稿,一直寫到十二點半,有位小姑娘替我送飯來,我好像又過起上海亭子間裡的生活來了,我感到新奇而有趣。吃完了飯,我獨自散步林中,沿著一條黃泥小道,慢慢地前進,蔓草和蘆葦擋住了我的去路,我想這裡一定很少有人走過的,我愛走這種披開荊棘的路;我更愛在莽原裡去尋找我潔白的幽蘭,或者深紅的杜鵑花。

  山上的氣候是這麼涼爽,雖是下午一點了,還像早晨八九點一樣。微風吹著我的散發,好像慈母的手在輕輕地撫摸我一般。山上的天也似乎特別高,特別晴朗,除了有時聽到幾聲小鳥啁啾的聲音外,整個的宇宙是寂靜的;猛然地我看表,知道已經散步了一小時,於是趕快回去繼續我的工作,一直寫到吃晚飯的時候才停止。晚上因為燈光太黯淡,而且小屋裡的蚊子特別多,我沒有再寫下去,八點多鐘就躺下了。

  這一天,我一共寫了六千多字,心裡暗自高興,如果每天能有這樣的收穫,不久我豈不要成為富翁了嗎?

  可是,到了第二天,問題發生了,我聽到那位名叫完空師父的和那位十六七歲的小姑娘,還有位青年男子談得那麼高高興,我只想加入他們的話團。文章,一個字也寫不下去了,我突然想起家來:一個是遠在湖南的家;一個是近在臺北的家,雖然平時討厭孩子的吵鬧和哭聲,打斷了我的文思,如今卻是自己無端地寫不下去了,在我的房間裡,缺少一種安慰,那就是人。當我一個字也寫不下去的時候,我萬分地希望有這麼一個人,她能夠和我談談,一面我好休息一下腦筋,一面還可得點新的材料;尤其在晚餐之後,正是黃昏,一個人悵望著暮靄蒼茫的雲天,聽到一聲聲單調的木魚和念經的聲音,真令人有萬念俱灰,立刻出家之感。

  我站在高高的山坡上,望著晶晶的屋頂正在冒煙,大概這時候她正忙著做飯,我後悔前天沒有和她約好,每天什麼時候我們在空中談話一次,即使聽不見聲音,看不清人影;我們如果用一塊大手帕搖晃幾下,一定看得見的;我更後悔沒有告訴她,每天來看我一次,陪我散步一小時,那麼我就可以不感覺寂寞了。

  晚上,我躺在佛堂裡,右邊是觀世音菩薩的神像,左邊睡著小貓,房子裡黑漆漆地,我突然感到害怕起來,我不管她們歡不歡迎,就穿好衣服去敲她們的門。

  「借光,借光。」我用日語說了一聲。

  「請進來!」

  對方自然也是用日語,在她不能說國語,而我又不會說臺灣話的場合,只好借用日語來溝通我們的感情了。這裡,我感覺語言文字是感情的橋樑,是一切學問事業的基礎,假若我不會說幾句日語,我相信這間小房子,她們絕不會讓我這個陌生人住進去的,更不會和我發生任感情而做了好朋友。那位小姑娘在我下山之後,還常來臺北看我;我忘不了她們,更忘不了那晚實在被寂寞包圍得太可怕了,才去找她們聊天,一直談到十一點,我們才各自就寢的那件事。

  「為了怕打擾你的寫作,所以讓你一個人在小房間裡吃飯,如果先生嫌寂寞,就請和我們一同用飯吧。」

  完空師父這麼微笑著對我說,我立刻答應了:

  「好極了!那麼,中午我們就在一塊兒吃飯吧。」

  沒有深深地體味過寂寞的人,他是不知道寂寞是這麼可怕的,有時從樹上掉下一片葉子,你也會覺得那一絲微弱的響聲是可愛的。一隻飛鳥從你的頭上掠過,你也會親切地望它一眼,希望它的影子能再出現在你的眼前;這時候你瞭解「空谷足音」是一種怎樣的滋味,「不甘寂寞」,又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現在,我又希望過寂寞的日子了,我需要寫作,需要靜靜地讀書;然而環境不許可,整天都在過著又忙又亂的日子,沒有一刻休息,沒有一刻清靜。唉!什麼時候我能再到善光寺去過一天呢?真的,那怕只有一天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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