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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塊不平凡的刺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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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我的牆壁上,掛著兩塊特別雅致的湘繡以後,覺得這間四席半的小房間裡,充滿了光輝和安慰。那是先母手繡的紀念品,一針一線都深藏著她的青春和熱情。每天我都要看好幾次,看得愈久,愈會覺得這些花朵、獅子、魚、龍都是活生生地在那裡跳,在那裡動。這完全是舊式的枕頭花,繡在淺黃的綾子上面,美麗極了。 第一塊,繡的是「鯉魚跳龍門」,右角是一尾形態活潑的鯉魚;左角是一條張開大嘴的黃龍;左右上角都是繡的綠荷葉,紅蓮花;當中繡些什麼?我想了很久說不出名字來,好像是香爐,但又覺得不對。有一天,翔雲來了,我請她看,她立刻認出來那是「如意」;另一幅是兩個獅子在滾繡球,上面左右兩角也都是繡的蓮花;如果用鄉下人的眼光看來,上面那一幅是:「鯉魚跳龍門,萬事如意」;下面那幅是:「獅子滾繡球,步步生蓮」。再仔細觀察,獅子的頭上各有一個「王」字,那眼睛和爪子,完全和活的一樣;顏色配得那麼調和,那麼雅致;繡工更是精細極了!好像用刀子切齊的一般,記得我八九歲的時候,母親常常把它拿出來給姊姊看,一面說: 「這是我十五歲的時候繡的,沒有人教給我,我只向人家借了花樣來,就自己配顏色,開始一針一針地繡;後來繡成了,誰見了都說好,我就捨不得用,一直放在箱子裡;如今拿給你看看,我並不苛求,只要你能繡得和這個一樣,我就心滿意足了。」 姊姊把這兩塊刺繡接過來,搖了搖頭說: 「媽,我沒有您聰明,我怕繡不好。」 「繡不好,沒有關係,要緊的是:你要肯虛心學習,不要畏難,不要希望一步登天,要慢慢地學;只要你能虛心,肯專心,有恒心,下決心,不論甚麼事,都可以做成功。」 一聽到母親說出一大堆「心」來,我們都笑了。 「你媽媽是個天才藝術家,無師自通。她隨便畫什麼像什麼,這種天才,我們是無法學習的。」那位教姊姊刺繡的「花娘」這樣誇獎母親,母親那種又高興又覺得難為情的姿態,實在太美了! 也許是姊姊真的聽從母親的話,很專心地在學;或者她也有幾分刺繡的天才和耐心,後來她繡的門簾,帳簾,枕頭,被面等等,也都是栩栩如生,唯妙唯肖,和母親的手藝一樣高明。 「媽,我反對姊姊整天關在小房間裡繡花、把一雙好好的眼睛都變成近視了,她從早到晚坐著不動,總有一天會病倒的。」我開始替姊姊打抱不平,向母親挑戰,母親用嚴厲的眼光望了我一下說: 「小孩子懂得甚麼!刺繡是一種藝術,也是一種技能,她學會了這一套,一輩子的生活就不成問題了。凡是人,都應該學有專長,不要弄得男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女人不會拿針線,煮飯菜,那豈不是完全成了寄生蟲,只能坐以待斃嗎?」 母親喜歡用成語來教訓兒女,有時用錯了,惹得爸爸和哥哥們大笑起來。遇到這種場合,她非常有修養,一點也不生氣,反而笑嘻嘻地給自己解嘲: 「有什麼關係,人非聖人,孰能無過;說錯了,你們應該好好告訴我,譏笑人家是最不禮貌的。」 於是大家都不敢再笑了。 二十六年的春天,母親逝世以後,嫂嫂和姊姊,都在想著要分一點母親的遺物留做紀念,她們在打開母親的箱子,櫃子,翻這個,尋那個;只有我懷著滿腔的悲痛,不敢再入她的房間。大嫂一連叫我好幾次,我都不肯進去,後來我想:除了母親的相片,我能永久帶在身邊外,便沒有一點其他的紀念物了。 於是,我挑選了這兩塊枕頭和一對銀耳環,後來姊姊又給了我幾樣翡翠的小玩藝兒,可以鑲耳環,也可以鑲戒指。好幾次我窮得沒有辦法,很想把它變成錢;但一想到這是母親留下的紀念品,就不忍心賣掉了。這些東西也許是外祖母,遺留給母親的,將來我又留給孩子,如此一代又一代,直傳到幾百年幾千年,那時候,這幾件東西,就成為有價值的古董了。 其實,我認為母親遺留給我的不是物質,而是她那直爽,痛快的性格,和不屈不撓的精神。她老人家外表嚴厲,而內心慈祥。無論做一件什麼事,不管大小,必使它成功,不許失敗;不過為了我的逃走出來求學,參加北伐,是她認為管教我最失敗的地方。這件事,雖然使她深深地感到痛苦;但當父親把我寫的幾部作品遞到她的手中時,她嘴裡罵著:「我不要看這些東西!」而眼睛裡卻飽含著喜悅的淚珠。 唉!母親,您在世的時候,我不知惹您生過多少氣,累您操過多少心;如今我自己也有了兒女,遇到他們淘氣的時候,我也會傷心得流淚,這時我立刻想起您來,母親呵!我太對不住您,我要向您深深地懺悔,求您在天之靈饒恕我的固執和自私。 為了這是兩塊不平凡的刺繡,為了這是我母親留下的最有價值的紀念品,我一直把它帶在身邊;不論在炮火連天的前線,或者在敵機轟炸的後方,我總是把它看做和我的生命一般重要。 自從一星期以前,我把母親親手繡的這兩塊枕頭花裱好,裝於鏡框裡,掛在我的臥室以後,每天日夜我總要站在鏡框前面靜默幾分鐘。我由這些調和的色彩,精細的刺工,優美的技巧裡,領悟了母親的聰明和忍耐;也瞭解母親的思想和毅力;更體會了母親溫暖的愛撫。母親的倩影,彷佛從這些刺繡裡,慢慢地擴大起來,她緊緊地抱住了我,親切地對我說著: 「孩子,只要你能虛心,肯專心,有恒心,下決心,不論什麼事,都可以做成功!」 我的視線模糊了,掩抱著我的不是母親,而是可怕的空虛和悲哀,終於我滴下了兩顆熱淚。抬起頭來,我像兒時一樣,用手背擦乾了淚痕,我呆呆地凝視著「鯉魚跳龍門」,「獅子滾繡球」兩幅繡畫。母親呵,您沒有死,永遠活在女兒的心中。 四三年一月三日泣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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