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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傑


  繼承北朝系統而立國的唐朝的最初五十年代,本是一個尚質的時期,王楊盧駱都是文章家,「四傑」這徽號,如果不是專為評文而設的,至少它的主要意義是指他們的賦和四六文。談詩而稱四傑,雖是很早的事,究竟只能算借用。是借用,就難免有「削足適履」和「挂一漏萬」的毛病了。

  按通常的瞭解,詩中的四傑是唐詩開創期中負起了時代使命的四位作家,他們都年少而才高,官小而名大,行為都相當浪漫,遭遇尤其悲慘,(四人中三人死於非命)——因為行為浪漫,所以受盡了人間的唾駡,因為遭遇悲慘,所以也贏得了不少的同情。依這樣一個概括,簡明,也就是膚廓的瞭解,「四傑」這徽號是滿可以適用的,但這也就是它的適用性的最大限度。超過了這限度,假如我們還問到:這四人集團中每個單元的個別情形,和相互關係,尤其他們在唐詩發展的路線網裡,究竟代表著那一條,或數條線,和這線在網的整個體系中所擔負的任務——假如問到這些方面,「四傑」這徽號的功用與適合性,馬上就成問題了。因為詩中的四傑,並非一個單純的、統一的宗派,而是一個大宗中包孕著兩個小宗,而兩小宗之間,同點恐怕還不如異點多,因之,在討論問題時,「四傑」這名詞所能給我們的方便,恐怕也不如糾葛多。數字是個很方便的東西,也是個很麻煩的東西。既在某一觀點下湊成了一個數目,就不能由你在另一觀點下隨便拆開它。不能拆開,又不能廢棄它,所以就麻煩了。「四傑」這徽號,我們不能,也不想廢棄,可是我承認我是抱著「息事寧人」的苦衷來接受它的。

  四傑無論在人的方面,或詩的方面,都天然形成兩組或兩派。先從人的方面講起。

  將四人的姓氏排成「王楊盧駱」這特定的順序,據說寓有品第文章的意義,這是我們熟知的事實。但除這人為的順序外,好像還有一個自然的順序,也常被人採用——那便是序齒的順序。我們疑心張說《裴公神道碑》「在選曹見駱賓王、盧照鄰、王勃、楊炯」,和郗雲卿《駱丞集序》「與盧照鄰、王勃、楊炯文詞齊名」,乃至杜詩「縱使盧王操翰墨」等語中的順序,都屬￿這一類。嚴格的序齒應該是盧駱王楊,其間盧駱一組,王楊一組,前者比後者平均大了十歲的光景。然則盧駱的順序,在上揭張郗二文裡為什麼都顛倒了呢?郗序是為了行文的方便,不用講。張碑,我想是為了心理的緣故,因為駱與裴(行儉)交情特別深,為裴作碑,自然首先想起駱來。也許駱赴選曹本在先,所以裴也先見到他。果然如此,則先駱後盧,是採用了另一事實作標準。但無論依哪個標準說,要緊的還是在張郗兩文裡,前二人(駱盧)與後二人(王楊)之間的一道鴻溝(即平均十歲左右的差別)依然存在。所以即使張碑完全用的另一事實——赴選的先後作為標準,我們依然可以說,王楊赴選在盧駱之後,也正說明了他們年齡小了許多。實在,盧駱與王楊簡直可算作兩輩子人。據《唐會要》卷八二,「顯慶二年,詔徵太白山人孫思邈入京,盧照鄰、宋令文、孟詵皆執師贄之禮。」令文是宋之問的父親,而之問是楊炯同寮的好友。盧與之問的父親同輩,而楊與之問本人同輩,那麼盧與楊豈不是不能同輩了嗎?明白了這一層,楊炯所謂「愧在盧前,恥居王后」,便有了確解。楊年紀比盧小得多,名字反在盧前,有愧不敢當之感,所以說「愧在盧前」,反之,他與王多分是同年,名字在王后,說「恥居王后」,正是不甘心的意思。

  比年齡的距離更重要的一點,便是性格的差異。在性格上四傑也天然形成兩種類型,盧駱一類,王楊一類。誠然,四人都是歷史上著名的「浮躁淺露」不能「致遠」的殷鑒,每人「醜行」的事例,都被謹慎的保存在史乘裡了,這裡也毋庸贅述。但所謂「浮躁淺露」者,也有程度深淺的不同。楊炯,相傳據裴行儉說,比較「沉靜」。其實王勃,除擅殺官奴那不幸事件外(殺奴在當時社會上並非一件太不平常的事),也不能算過分的「浮躁」。一個人在短短二十八年的生命裡,已經完成了這樣多方面的一大堆著述:

  《舟中纂序》五卷,《周易發揮》五卷,《次論語》十卷,《漢書指瑕》十卷,《大唐千歲曆》若干卷,《黃帝八十一難經注》若干卷,《合論》十卷,《續文中子書序詩序》若干篇,《玄經傳》若干卷,《文集》三十卷。

  能夠浮躁到哪裡去呢?同王勃一樣,楊炯也是文人而兼有學者傾向的,這滿可以從他的《天文大象賦》和《駁孫茂道蘇知幾冕服議》中看出。由此看來,王楊的性格確乎相近。相應的,盧駱也同屬￿另一類型,一種在某項觀點下真可目為「浮躁」的類型。久曆邊塞而屢次下獄的博徒革命家駱賓王不用講了,看《窮魚賦》和《獄中學騷體》,盧照鄰也不像是一個安分的分子。駱賓王在《豔情代郭氏答盧照鄰》裡,便控告過他的薄幸。然而按駱賓王自己的口供,

  但使封侯龍頟貴,詎隨中婦鳳樓寒?

  他原也是在英雄氣概的煙幕下實行薄幸而已。看《憶蜀地佳人》一類詩,他並沒有少給自己製造薄幸的機會。在這類事上,盧駱恐怕還是一丘之貉。最後,盧照鄰那悲劇型的自殺,和駱賓王的慷慨就義,不也還是一樣?同是用不平凡的方式自動的結束了不平凡的一生,只是一悱惻,一悲壯,各有各的姿態罷了。

  這幾乎是不可避免的發展;由年齡的兩輩,和性格的兩類型,到友誼的兩個集團。果然,盧駱二人交情,可憑駱的《豔情代郭氏答盧照鄰》詩來坐實,而王楊的契合,則有王的《秋日餞別序》和楊的《王勃集序》可證。反之,盧或駱與王或楊之間,就看不出這樣緊湊的關係來。就現存各家集中所可考見的說,盧王有兩首同題分韻的詩,盧楊有一首同題同韻的詩,可見他們兩輩人確乎在文酒之會中常常見面。可是太深的交情,恐怕談不到。他們絕少在作品裡互相提到彼此的名字,有之,只楊在《王勃集序》中說到一次「薛令公朝右文宗,托末契而推一變;盧照鄰人間才傑,覽清規而輟九攻」,這反足以證明盧駱與王楊屬￿兩個壁壘,雖則是兩個對立而仍不失為友軍的壁壘。

  於是,我們便可談到他們——盧駱與王楊——另一方面的不同了。年齡的不同輩,性格的不同類型,友誼的不同集團,和作風的不同派,這些不也正是一貫的現象嗎?其實,不待知道「人」方面的不同,我們早就應該發覺「詩」方面的不同了。假如不受傳統名詞的蒙蔽,我們早就該驚訝,為什麼還非維持這「四」字不可,而不仿「前七子」、「後七子」的例,稱盧駱為「前二傑」,王楊為「後二傑」?難道那許多跡象,還不足以證明他們兩派的不同嗎?

  首先,盧駱擅長七言歌行,王楊專工五律,這是兩派選擇形式的不同。當然盧駱也作五律,甚至大部分篇什還是五律,而王楊一派中至少王勃也有些歌行流傳下來,但他們的長處決不在這些方面。像盧集中的

  風搖十洲影,日亂九江文

  (《贈李榮道士》)

  川光搖水箭,山氣上雲梯

  (《山莊休沐》)

  和駱集中這樣的發端

  故人無與晤,安步陟山椒……

  (《冬日野望》)

  在那貧乏的時代,何嘗不是些奪目的珍寶?無奈這些有句無章的篇什,除聲調的成功外,還是沒有超過齊梁的水準。駱比較有些「完璧」,如《在獄詠蟬》之類,可是又略無警策。同樣,王的歌行,除《滕王閣歌》外,也毫不足觀。便說《滕王閣歌》,和他那典麗凝重,與淒情流動的五律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呢!

  杜甫《戲為六絕句》第三首說「縱使盧王操翰墨,劣于漢魏近《風》、《騷》。」這裡是以盧代表盧駱,王代表王楊,大概不成問題。至於「劣于漢魏近《風》《騷》」,假如可以解作王楊「劣于漢魏」,盧駱「近《風》《騷》」,倒也有它的妙處,因為盧駱那用賦的手法寫成的粗線條的宮體詩,確乎是《風》《騷》的餘響,而王楊的五言,雖不及漢魏,卻越過齊梁,直接上晉宋了。這未必是杜詩的原意,但我們不妨借它的啟示來闡明一個真理。

  盧駱與王楊選擇形式不同,是由於他們兩派的使命不同。盧駱的歌行,是用鋪張揚厲的賦法膨脹過了的樂府新曲,而樂府新曲又是宮體詩的一種新發展,所以盧駱實際上是宮體詩的改造者。他們都曾經是兩京和成都市中的輕薄子,他們的使命是以市井的放縱改造宮庭的墮落,以大膽代替羞怯,以自由代替局縮,所以他們的歌聲需要大開大闔的節奏,他們必需以賦為詩。正如宮體詩在盧駱手裡是由宮庭走到市井,五律到王楊的時代是從台閣移至江山與塞漠。台閣上只有儀式的應制,有「句繪章,揣合低卬」。到了江山與塞漠,才有低徊與悵惘,嚴肅與激昂,例如王的《別薛昇華》、《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和楊的《從軍行》、《紫騮馬》一類的抒情詩。抒情的形式,本無須太長,五言八句似乎恰到好處。前乎王楊,尤其應制的作品,五言長律用的還相當多。這是該注意的!五言八句的五律,到王楊才正式成為定型,同時完整的真正唐音的抒情詩也是這時才出現的。

  將盧駱與王楊對照著看,真是一個說不盡的話題。我在旁處曾說明過從盧駱到劉(希夷)張(若虛)是一貫的發展,現在還要點醒,王楊與沈宋也是一脈相承。李商隱早無意的道著了秘密:

  沈宋裁辭矜變律,王楊落筆得良朋,當時自謂宗師妙,今日惟觀屬對能。

  (《漫成章》)

  以沈宋與王楊並舉,實在是最自然,最合理的看法。「律」之「變」,本來在王楊手裡已經完成了,而沈宋也是「落筆得良朋」的妙手。並且我們已經提過,楊炯和宋之問是好朋友。如果我們再知道他們是好到如之問《祭楊盈川文》所說的那程度,我們便更能了然于王楊與沈宋所以是一脈相承之故。老實說,就奠定五律基礎的觀點看,王楊與沈宋未嘗不可視為一個集團,因此也有資格承受「四傑」的徽號,而盧駱與劉張也同樣有理由,在改良宮體詩的觀點下,被稱為另一組「四傑」。一定要墨守著先入為主的傳統觀點,只看見「王楊盧駱」之為四傑,而抹煞了一切其他的觀點,那只是拘泥,頑冥,甘心上傳統名詞的當罷了。

  將盧駱與王楊分別的劃歸了劉張與沈宋兩個集團後,再比較一下劉張與沈宋在唐詩中的地位,便也更能瞭解盧駱與王楊的地位了。五律無疑是唐詩最主要的形式,在那時人心目中,五律才是詩的正宗。沈宋之被人推重,理由便在此。按時人安排的順序,王楊的名字列在盧駱之上,也正因他們的貢獻在五律,何況王楊的五律是完全成熟了的五律,而盧駱的歌行還不免於草率、粗俗的「輕薄為文」呢?論內在價值,當然王楊比盧駱高。然而,我們不要忘記盧駱曾用以毒攻毒的手段,憑他們那新式宮體詩,一舉摧毀了舊式的「江左餘風」的宮體詩,因而給歌行芟除了蕪穢,開出一條坦途來。若沒有盧駱,哪會有劉張,哪會有《長恨歌》、《琵琶行》、《連昌宮詞》和《秦婦吟》,甚至於李杜高岑呢?看來,在文學史上,盧駱的功績並不亞于王楊。後者是建設,前者是破壞,他們各有各的使命。負破壞使命的,本身就得犧牲,所以失敗就是他們的成功。人們都以成敗論事,我卻願向失敗的英雄們多寄予點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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