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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果爾批評


  聽說Sir Rabindranath Tagore快到中國來了。這樣一位有名的客人來光臨我們,我們當然是歡迎不暇的了。我對客人來表示了歡迎之後,卻有幾句話要向我們自己——特別是我們文學界——講一講。

  無論怎樣成功的藝術家,有他的長處,必有他的短處。泰果爾也逃不出這條公例。所以我們研究他的時候,應該知所取捨。我們要的是明察的鑒賞,不是盲目的崇拜。

  哲理本不宜入詩,哲理詩之難於成為上等的文藝正因這個原故。許多的人都在這上頭失敗了。泰果爾也曾拿起Ulysses底大弓嘗試了一番,他也終於沒有彎得過來。國內最流行的《飛鳥》,作者本來就沒有把它當詩做;(這一部格言,語錄和「寸鐵詩」是他遊歷美國時寫下的。Philadelphia Public Ledger底記者只說「從一方面講這些飛鳥是些微小的散文詩」,因為它們暗示日本詩底短小與輕脆。)我們姑且不必論它。便是那贏得諾貝獎的《偈檀迦利》和那同樣署名的《采果》,其中也有一部分是詩人理智中的一些概念,還不曾通過情感的覺識。這裡頭確乎沒有詩。誰能把這些哲言看懂了,他所得的不過是猜中了燈謎底勝利的歡樂,決非審美的愉快。這一類的千熬百煉的哲理的金丹正是詩人自己所謂:

  Life's harvest mellows into golden wisdom.然而詩家的主人是情緒,智慧是一位不速之客,無須拒絕,也不必強留。至於喧賓奪主卻是萬萬行不得的!

  《偈檀迦利》同《采果》裡又有一部分是平凡的禱詞。我不懷疑詩人祈禱時候的心境最近於ecstacy, ecstacy是情感底最高潮,然我不能承認這些是好詩。推其理由,也極淺鮮。詩人與萬有冥交的時候,已先要擺脫現象,忘棄肉體之存在,而泯沒其自我於虛無之中。這種時候,一切都沒有了,哪裡還有語言,更哪裡還有詩呢?詩人在別處已說透了這一層秘密——他說上帝底面前他的心靈vainly struggles for a voice。從來讚美詩(hymns)中少有佳作,正因作者要在「入定」期中說話;首先這種態度就不誠實了,講出的話,怎能感人呢?若擇定在準備「入定」之前期或回憶「入定」之後期為詩中之時間,而以現象界為其背景,那便好說話了,因為那樣才有說話的餘地。

  泰果爾底文藝底最大的缺憾是沒有把捉到現實。文學是生命底表現,便是形而上的詩也不外此例。普遍性是文學底要質,而生活中的經驗是最普遍的東西,所以文學底宮殿必須建在生命底基石上。形而上學惟其離生活遠,要它成為好的文學,越發不能不用生活中的經驗去表現。形而上的詩人若沒有將現實好好的把捉住,他的詩人的資格恐怕要自行剝奪了。

  印度的思想本是否定生活的,嚴格講來,不宜於藝術的發展。泰果爾因為受了西方文化底陶染,他的思想已經不是標類的印度思想了。他曾宣言了——Deliverance is not for me in renunciation,然而西方思想究竟是在浮面粘貼著,印度的根性依然藏伏在裡邊不曾損壞。他懷慕死亡的時候,究竟比歌謳生命的時候多些。從他的藝術上看來,他在這世界裡果然是一個生疏的旅客。他的言語,充滿了抽象的字樣,是另一個世界的方言,不像我們這地球上的土語。他似乎不大認識我們的環境與風俗,因為他提到這些東西的時候,只是些膚淺的觀察,而且他的意義總是難得捉摸。總而言之,他的舉止吐屬,無一樣不現著outlandish,無怪乎他常感著

  homesick……for the one sweet hour across the sea of time,

  因為他不曾明白地講過嗎?

  I came to your shore as a stranger, I lived in your house as a guest……my earth.

  泰果爾雖然愛好自然,但他愛的是泛神論的自然界。他並不愛自然的本身,他所愛的是the simple meaning of thy whisper in showers and sunshine,是God's power……in the gentle breeze,是鳥翼,星光同四季的花卉所隱藏看的,the unseen way。人生也不是泰果爾底文藝的對象,只是他的宗教的象徵。穿絳色衣服的行客,在床上尋找花瓣的少女,僕人或新婦在門口佇望主人回家,都是心靈嚮往上帝底象徵;一個老人坐在小船上鼓瑟,不是一個真人,乃是上帝底原身。詩人底「父親」,「主人」,「愛人」,「弟兄」,「朋友」都不是血肉做的人,實在便是上帝。泰果爾記載了一些自然的現象,但沒有描寫他們;他只感到靈性的美,而不賞識官覺的美。泰果爾摘錄了些人生的現象,但沒有表現出人生中的戲劇;他不會從人生中看出宗教,只用宗教來訓釋人生。把這些辨別清楚了,我們便知道泰果爾何以沒有把捉住現實;由此我們又可以斷言詩人的泰果爾定要失敗,因為前面已經講過文學底宮殿必須建在現實的人生底基石上。果然我們讀《偈檀迦利》,《采果》,《園丁》,《新月》等,我們仿佛寄身在一座雲霧的宮闕裡,那裡只有時隱時現,似人非人的生物。我們初到時,未嘗不覺得新奇可喜;然而待久一點,便要感著一種可怕的孤寂,這時我們渴求的只是與我們同類的人,我們要看看人底舉動,要聽聽人底聲音,才能安心。我們在泰果爾底世界裡要眷念著我們的家鄉,猶之泰果爾在我們的地球上時時懷想他的故土一樣。

  多半時候泰果爾只能訴於我們的腦經,他常常能指點出一個出人意外入人意中的真理來。但是他並不能激動我們的情緒,使我們感覺到生活底溢流。這也是沒有把捉住人生底結果。他若是勉強彈上了情緒之弦,他的音樂不失之於渺茫,便失之於纖弱,渺茫到了玄虛的時候,便等於沒有音樂!纖弱的流弊能流於感傷主義。我們知道做《新月》的泰果爾很能瞭解兒童,卻不料他自己竟變成一個兒童了,因為感傷主義正是兒童與婦女底情緒。(寫到這裡,我記起中國最善學泰果爾的是一個女作家;必是詩人底作品中女性的成分才能引起女人底共鳴)。泰果爾底詩是清淡,然而太清淡,清淡到空虛了;泰果爾的詩是秀麗,然而太秀麗,秀麗到纖弱了。Mr. John Macy批評《園丁》裡一首詩講道:(it) would be faintly impressive if Walt Whitman had never lived,我們也可以講若是李、杜沒有生,韋、孟也許可以作中國的第一流詩人了。

  在藝術方面泰果爾更不足引人入勝。他是個詩人,而不是個藝術家。他的詩是沒有形式的。我講這一句話恐怕又要觸犯許多人底忌諱。但是我不能相信沒有形式的東西怎能存在,我更不能明瞭若沒有形式藝術怎能存在!固定的形式不當存在;但是那和形式的本身有什麼關係呢?我們要打破一個固定的形式,目的是要得到許多變異的形式罷了。泰果爾底詩不但沒有形式,而且可說是沒有廓線。因為這樣,所以單調成了它的特性。我們試讀他的全部的詩集,從頭到尾,都仿佛不成形體,沒有色彩的amoeba式的東西。我們還要記好這是些抒情的詩。別種的詩若是可以離形體而獨立,抒情詩是萬萬不能的。Walter Pater講了:「抒情詩至少從藝術上講來是最高尚最完美的詩體,因為我們不能使其形式與內容分離而不影響其內容之本身。」

  泰果爾底詩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的哲學,論他的藝術實在平庸得很。他在歐洲的聲望也是靠他詩中的哲學贏來的。至於他的知音夏芝所以賞識他,有兩種潛意識的私人的動機,也不必仔細去講它。但是我們要估定泰果爾底真價值,就不當取歐洲人底態度或夏芝底態度,也不當因為作者與自己同是東方人,又同屬￿倒黴的民族而受一種感傷作用底支配;我們但當保持一種純客觀的,不關心的disinterested態度。若真能用這種透視法去觀賞泰果爾底藝術,我想我們對於這位詩人底價值定有一番新見解。於今我們的新詩已夠空虛,夠纖弱,夠偏重理智,夠缺乏形式的了,若再加上泰果爾底影響,變本加厲,將來定有不可救藥的一天。希望我們的文學界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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