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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的回憶與感想


  說到聯大的歷史和演變,我們應追溯到長沙臨時大學的一段生活。最初師生們陸續由北平跑出,到長沙集齊,住在聖經學校裡,大家的情緒只是興奮而已。記得教授們每天晚上吃完飯,大家聚在一間房子裡,一邊吃著茶,抽著煙,一邊看著報紙,研究著地圖,談論著戰事和各種問題。有時一個同事新從北方來到,大家更是興奮的聽他的逃難的故事和沿途的消息。大體上說,那時教授們和一般人一樣只有著戰爭剛爆發時的緊張和憤慨,沒有人想到戰爭是否可以勝利。既然我們被迫得不能不打,只好打了再說。人們對於保衛某據點的時間的久暫,意見有些出入,然而即使是最悲觀的也沒有考慮到戰事如何結局的問題。那時我們甚至今天還不知道明天要做什麼事。因為學校雖然天天在籌備開學,我們自己多數人心裡卻懷著另外一個幻想。我們腦子裡裝滿了歐美現代國家的觀念,以為這樣的戰爭,一發生,全國都應該動員起來,自然我們自己也不是例外。於是我們有的等著政府的指示:或上前方參加工作,或在後方從事戰時的生產,至少也可以在士兵或民眾教育上盡點力。事實證明這個幻想終於只是幻想,於是我們的心理便漸漸回到自己崗位上的工作,我們依然得準備教書,教我們過去所教的書。

  因為長沙聖經學校校舍的限制,我們文學院是指定在南嶽上課的。在這裡我們住的房子也是屬￿聖經學校的。這些房子是在山腰上,前面在我們腳下是南嶽鎮,後面往山裡走,便是那探索不完的名勝。

  在南嶽的生活,現在想起來,真有「恍如隔世」之感。那時物價還沒有開始跳漲,只是在微微的波動著罷了。記得大前門紙煙漲到兩毛錢一包的時候,大家曾考慮到戒煙的辦法。南嶽是個偏僻地方,報紙要兩三天以後才能看到,世界注意不到我們,我們也就漸漸不大注意世界了,於是在有規則性的上課與逛山的日程中,大家的生活又慢慢安定下來。半輩子的生活方式,究竟不容易改掉,暫時的擾動,只能使它表面上起點變化,機會一來,它還是要恢復常態的。

  講到同學們,我的印象是常有變動,仿佛時常走掉的並不比新來的少,走掉的自然多半是到前線參加實際戰爭去的。但留下的對於功課多數還是很專心的。

  抗戰對中國社會的影響,那時還不甚顯著,人們對蔣主席的崇拜與信任,幾乎是沒有限度的。在沒有讀到史諾的《西行漫記》一類的書的時候,大家並不知道抗戰是怎樣起來的,只覺得那真是由於一個英勇剛毅的領導,對於這樣一個人,你除了欽佩,還有什麼話可說呢!有一次,我和一位先生談到國共問題,大家都以為「西安事變」雖然業已過去,抗戰卻並不能把國共雙方根本的矛盾徹底解決,只是把它暫時壓下去了,這個矛盾將來是可能又現出來的。然則應該如何永久徹底解決這問題呢?這位先生認為英明神聖的領袖,代表著中國人民的最高智慧,時機來了,他一定會向左靠攏一點,整個國家民族也就會跟著他這樣做,那時左右的問題自然就不存在了。現在想想,中國的「真命天子」的觀念真是根深蒂固!可惜我當時沒有反問這位先生一句:「如果領袖不向平安的方向靠,而是向黑暗的深淵裡沖,整個國家民族是否也就跟著他那樣做呢?」

  但這在當時究竟是遼遠的事情,當時大家爭執得熱烈的倒是應否實施戰時教育的問題。同學中一部分覺得應該有一種有別于平時的戰時教育,包括打靶,下鄉宣傳之類。教授大都與政府的看法相同,認為我們應該努力研究,以待將來建國之用,何況學生受了訓,不見得比大兵打得更好,因為那時的中國軍隊確乎打得不壞。結果是兩派人各行其是,願意參加戰爭的上了前線,不願意的依然留在學校裡讀書。在這裡我們應該注意:並不是全體學生都主張戰時教育而全體教授都主張平時教育,前面說過,教授們也曾經等待過徵調,只因徵調沒有消息,他們才回頭來安心教書的。有些人還到南京或武昌去向政府投效過,結果自然都敗興而返。至於在學校裡,他們並不積極反對參加點配合抗戰的課程,但一則教育部沒有明確的指示,二則學校教育一向與現實生活脫節,要他們炮聲一響馬上就把教育和現實配合起來,又叫他們如何下手呢?

  武漢情勢日漸危急,長沙的轟炸日益加劇,學校決定西遷了。一部分男同學組織了步行團,打算從湖南經貴州走到雲南。那一次參加步行團的教授除我之外,還有黃子堅,袁複禮,李繼侗,曾昭掄等先生,我們沿途並沒有遇到土匪,如外面所傳說的。只有一次,走到一個離土匪很近的地方,一夜大家緊張戒備,然而也是一場虛驚而已。

  那時候,舉國上下都在抗日的緊張情緒中,窮鄉僻野的老百姓也都知道要打日本,所以沿途並沒有做什麼宣傳的必要。同人民接近倒是常有的事。但多數人所注意的還是苗區的風俗習慣,服裝,語言,和名勝古跡等等。

  在旅途中同學們的情緒很好,仿佛大家都覺得上面有一個英明的領袖,下面有五百萬勇敢用命的兵士抗戰,反正是沒有問題的。我們只希望到昆明後,有一個能給大家安心讀書的環境。大家似乎都不大談,甚至也不大想政治問題。有時跟輔導團團長為了食宿鬧點彆扭,也都是很小的事,一般說來,都是很高興的。

  到昆明後,文法學院到蒙自待了半年,蒙自又是一個世外桃源。到蒙自後,抗戰的成績漸漸露出馬腳,有些被抗戰打了強心針的人,現在,興奮的情緒不能不因為冷酷的事實而漸漸低落了。

  在蒙自,吃飯對於我是一件大苦事。第一我吃菜吃得咸,而雲南的鹽淡得可怕,叫廚工每餐飯準備一點鹽,他每每又忘記,我也懶得多麻煩,於是天天只有忍痛吃淡菜。第二,同桌是一群著名的敗北主義者,每到吃飯時必大發其敗北主義的理論,指著報紙得意洋洋說:「我說了要敗,你看罷!現在怎麼樣?」他們人多勢眾,和他們辯論是無用的。這樣每次吃飯對於我簡直是活受罪。

  雲南的生活當然不如北平舒服。有些人的家還在北平,上海或是香港,他們離家太久,每到暑假當然想回去看看,有的人便在這時一去不返了。

  等到新校舍築成,我們搬回昆明。這中間聯大有一段很重要的歷史,就是「皖南事變」時期,同學們在思想上分成了兩個堡壘。那年我正休假,在晉寧縣住了一年,所以校內的情形不大清楚,只聽說有一部分同學離開了學校,但是後來又陸續回來了。

  教授的生活在那時因為物價還沒有顯著的變化,並沒有大變動。交通也比較方便,有的教授還常常回北平去看看家裡的人,如劉崇鉉先生就回去過幾次。

  一般說來,先生和同學那時都注重學術的研究和學習,並不像現在整天談政治,談時事。

  《中國之命運》一書的出版,在我個人是很重要的關鍵。我簡直被那裡面的義和團精神嚇了一跳,我們的「英明的領袖」原來是這樣想法的嗎?「五四」給我的影響太深,《中國之命運》公開的向「五四」宣戰,我是無論如何受不了的。

  大學的課程,甚至教材都要規定,這是陳立夫做了教育部長後才有的現象。這些花樣引起了教授中普遍的反感。有一次教育部要重新「審定」教授們的「資格」,教授會中討論到這問題,許多先生,發言非常憤慨,但,這並不意味著反對國民黨的情緒。

  聯大風氣開始改變,應該從三十三年算起,那一年政席改3月29日為青年節,引起了教授和同學們一致的憤慨。抗戰期中的青年是大大的進步了,這在「一二·一」運動中,表現得尤其清楚。那幾年同學中跑仰光賺錢的固然有,但那究竟是少數,並且這責任歸根究底,還應該由政府來負。

  這兩年來,同學們對學術研究比較冷淡,確是事實,但人們因此而悲觀,卻是過慮。政治問題誠然是暫時的事,而學術研究是一個長期的工作。有些人主張不應該為了暫時的工作而荒廢了永久的事業,初聽這說法很有道理,但是暫時的難關通不過,怎能達到那永久的階段呢?而且政治上了軌道,局勢一安定下來,大家自然會回到學術裡來的。

  這年頭愈是年輕的,愈能識大體,博學多能的中年人反而只會挑剔小節,正當青年們昂起頭來做人的時候,中年人卻在黑暗的淫威面前屈膝了。究竟是誰應該向誰學習?想到這裡,我覺得在今天所有的不合理的現象之中,教育,尤其大學教育,是最不合理的。抗戰以來八九年教書生活的經驗,使我整個的否定了我們的教育。我不知道我還能繼續支持這樣的生活多久,如果我真是有廉恥的話!

  1946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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