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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宗教論中西風格


  要說明中西風俗不同,可以從種種不同的方面著眼,從宗教著眼,無疑是一個比較扼要的看法。所謂宗教,有廣義的,有狹義的,狹義的講來,中國人沒有宗教,因此我們若能知道這狹義宗教的本質是什麼,便也知道了中西風格不同之點在那裡。至於宗教造成了西洋人的性格,還是西洋人的性格產生了他們的宗教,那是一個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辯論,我們不去管它。目下我們要認清的一點,是宗教與西洋人的性格是不可分離的。

  要確定宗教的本質是什麼,最好是溯源到原始思想。生的意志大概是人類一切思想的根苗。人類生活愈接近原始時代,求生意志的強烈,與求生能力的薄弱,愈有形成反比例之勢。但是能力愈薄弱,不但不能減少意志的強烈性,反而增加了它。在這能力與意志不能配合的難關中,人類乃以主觀的「生的意識」來補償客觀的「生的事實」之不足,換言之,因一心欲生,而生偏偏是不完整,不絕對的,於是人類便以「死的否認」來保證「生的真實」。這是人類思想史的第一頁,也實在是一個了不得的發明。我們今天都認為死是一個千真萬確的事實,原始人並不這樣想。對於他們,死不過是生命途程中的另一階段,這只看他們對祭祀態度的認真,便可知道。

  我們也可以說,他們根本沒有死的觀念,他們求生之心如此迫切,以至忽略了死的事實,而不自覺的做到了莊子所謂「以死生為一體」的至高境界。我說不自覺的,因為那不是莊子那般通過理智的道路然後達到的境界,理智他們絕對沒有,他們只是一團盲目的求生的熱欲,在熱欲的昏眩中,他們的意識便全為生的觀念所佔據,而不容許那與生相反的死的觀念存在,誠然,由我們看來,這是自欺。但是,要曉得對原始人類,生存是那樣艱難,那樣沒有保障,如果沒有這點生的信念,人類如何活得下去呢?所以我們說這人類思想史的第一頁,是一個不承認死的事實,那不死簡直是肉體的不死,這還是可以由他們對祭祀的態度證明的,但是知識漸開,他們終於不得不承認死是一個事實。承認了死,是否便降低了生的信念呢?那卻不然。

  他們承認的是肉體的死,至於靈魂他們依然堅持是不會死的。以承認肉體的死為代價,換來了靈魂不死的信念,在實利眼光的人看來,是讓步,是更無聊的自欺,在原始人類看來,卻是勝利,因為他們認為靈魂的存在比肉體的存在還有價值,因此,用肉體的死換來了靈魂的不死,是占了便宜。總之他們是不肯認輸,反正一口咬定了不死,講來講去,還是不死,甚至客觀的愈逼他們承認死是事實,主觀的愈加強了他們對不死的信念。他們到底為什麼要這樣的倔強,這樣執迷不悟?理智能力薄弱嗎?但要記得這是理智能力進了一步,承認了肉體的死是事實以後的現象。看來理智的壓力愈大,精神的信念跳得愈高。理智的發達並不妨礙生的意志,反而鼓勵了它,使它創造出一個求生的靈魂。這是人類思想史的第二頁,一個更荒唐,也更神妙的說明。

  人類由自身的靈魂而推想到大自然的靈魂,本是思想發展過程中極自然的一步。想到這個大自然的靈魂實在說是人類自己的靈魂的一種投射作用,再想到投射出去的自己,比原來的自己幾乎是無限倍數的偉大,並又想到在強化生的信念與促進生的努力中,人類如何利用這投射出去的自己來幫助自己——想到這些複雜而纖回的步驟,更令人驚訝人類的「其愚不可及」,也就是他的其智不可及。如今人畢竟承認了自己無能,因為他的理智又較前更發達了一些,他認清了更多的客觀事實,但是他就此認輸了嗎?沒有。人是無能,他卻創造了萬能的神。萬能既出自無能,那麼無能依然是萬能。如今人是低頭了,但只向自己低頭,於是他愈低頭,自己的地位也愈高。你反正不能屈服他,因為他有著一個鐵的生命意志,而鐵是愈錘煉愈堅韌的。這人類思想史的第三頁,講理論,是愈加牽強,愈加支離,講實用,卻不能不承認是不可思議的神奇。

  如果是以賄賂式的祭祀為手段,來誘致神的福佑或杜絕神的災禍,或有時還不惜用某種恫嚇式的手段,來要挾神做些什麼或不做些什麼——對神的態度,如果是這樣,那便把神的能力看得太小了。人小看了神的能力其實也就是小看自己的能力,嚴格的講,可以恫嚇與賄賂的手段來控制的對象,只能稱之為妖靈或精物,而不是神,因之,這種信仰也只能算作迷信,而不是宗教。宗教崇拜的對象必須是一個至高無上的,神聖的,萬能而慈愛的神,你向他只有無條件的依皈和虔誠的祈禱。你的神愈是全德與萬能,愈見得你自己全德與萬能,因為你的神就是你所投射出去的自身的影子。既然神就是像自己,所以他不妨是一個人格神,而且必然是一個人格神。神的形象愈像你自己,愈足以證明是你的創造。正如神的權力愈大,愈足以反映你自己權力之大。總之你的神不能太不像你自己,不像你自己,便與你自己無關,他又不能太像你自己,太像你自己便暴露了你的精神力量究竟有限。是一個不太像你,又不太不像你的全德與萬能的人格神,不多不少,恰恰是這樣一個信仰,才能算作宗教。

  按照上述的宗教思想發展的程序和它的性質,我們很容易辨明中西人誰有宗教,誰沒有宗教。第一,關於不死的問題,中國人最初分明只有肉體不死的觀念,所以一方面那樣著重祭祀與厚葬,一方面還有長生不老和白日飛異的神仙觀念。真正靈魂不死的觀念,我們本沒有,我們的靈魂觀念是外來的,所以多少總有點模糊。第二,我們的神,在下層階級裡,不是些妖靈精物,便是人鬼的變相,因此都太像我們自己了,在上層階級裡,他又只是一個觀念神而非人格神,因此太嫌不像我們自己了。既沒有真正的靈魂觀念,又沒有一個全德與萬能的人格神,所以說我們沒有宗教,而我們的風格和西洋人根本不同之處恐怕也便在這裡。我們說死就是死,他們說死還是生,我們說人就是人,我們對現實屈服了,認輸了,他們不屈服,不認輸,所以他們有宗教而我們沒有。

  我們在上文屢次提到生的意志,這是極重要的一點,也許就是問題的核心。往往有人說弱者才需要宗教,其實是強者才能製造宗教來扶助弱者,替他們提高生的情緒,加強生的意志。就個人看。似乎弱者更需要宗教,但就社會看,強者領著較弱的同類,有組織的向著一個完整而絕對的生命追求,不正表現那社會的健康嗎?宗教本身盡有數不完的缺憾與流弊,產生宗教的動機無疑是健康的,有人說西洋人的愛國思想和戀愛哲學,甚至他們的科學精神,都是他們宗教的產物,他們把國家,愛人和科學的真理都「神化」了,這話並不過分。

  至少我們可以說,產生他們那宗教的動力,也就是產生那愛國思想,戀愛哲學和科學精神的動力。不是對付的,將就的,馬馬虎虎的,在饑餓與死亡的邊緣上彌留著的活著,而是完整的,絕對的活著,熱烈的活著——不是彼此都讓步點的委曲求全,所謂「中庸之道」式的,實在是一種虛偽的活,而是一種不折不扣的,不是你死我活,便是我死你活的徹底的,認真的活——是一種失敗在今生,成功在來世的永不認輸,永不屈服的精神。這便是西洋人的性格。這性格在他們的宗教中表現得最明顯,因此也在清教徒的美國人身上表現得最明顯。

  人生如果僅是吃飯睡覺,寒暄應酬,或囤積居奇,營私舞弊,那許用不著宗教,但人生也有些嚴重關頭,小的嚴重關頭叫你感著不舒服,大的簡直要你的命,這些時候來到,你往往感著沒有能力應付它,其實還是有能力應付,因為人人都有一副不可思議的潛能。問題只在用一套什麼手法把它動員起來。一挺胸,一咬牙,一轉念頭,潛能起來了,你便能排山倒海,使一切不可能的變為可能了。那不是技術,而是一種魔術。那便是宗教。中國人的辦法,似乎是防範嚴重關頭,使它不要發生,藉以省卻自己應付的麻煩。這在事實上是否可能,姑且不管,即使可能,在西洋人看來,多麼洩氣,多麼沒出息!他們甚至沒有嚴重關頭,還要設法製造它,為的是好從那應付的掙扎中得到樂趣。沒事自己放火給自己撲滅,為的是救火的緊張太有趣了,如果救火不熄,自己反被燒死,那殉道者的光榮更是人生無上的滿足——你說荒謬絕倫,簡直是瘋子!對了,你就是不會發瘋,你生活裡就缺少那點瘋,所以你平庸,懦弱。人家在天上飛時,你在糞坑裡爬!

  中西風格的比較?你拿什麼跟人家比?你配?儘管有你那一套美麗名詞,還是掩不住那渺小,平庸,怯懦,虛偽,掩不住你的小算盤,你的偷偷摸摸,自私自利,和一切的醜態。你的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和你古聖先賢的什麼哲學只令人作嘔,我都看透了!你沒有靈魂,沒有上帝的國度,你是沒有國家觀念的一盤散沙,一群不知什麼是愛的天閹(因此也不知什麼是恨),你沒有同情,也沒有真理觀念。然而你有一點鬼聰明,你的繁殖力很大,因為聰明所以會鼠竊狗偷——營私舞弊,囤積居奇。因為繁殖力大,所以讓你的同類成千成萬的裹在清一色的破棉襖裡,排全番號,吸完了他們的血,讓他們餓死,病死……這是你的風格,你的仁義道德!你拿什麼和人家比!

  沒有宗教的形式不要緊。只要有產生宗教的那股永不屈服,永遠向上追求的精神,換言之,就是那鐵的生命意志,有了這個,任憑你向宗教以外任何方向發展都好,怕的是你這點意志,早被癟死了,因此除了你那庸俗主義的儒家哲學以外,不但宗教沒有,旁的東西也沒有。更可怕的是宗教到你手裡,也變成了庸俗,虛偽,和鼠竊狗偷的工具。怕的是你的生命的前提是敗北主義,和你那典型的口號「沒有辦法」!於是你只好嘲笑,說俏皮話。是啊,你有聰明,有繁殖力,所以你可以存在,「耗子蒼蠅不也存在嗎」?但你沒有生活,因為我看透了你,你打頭就承認了死是事實,那證明了你是怕死的。唯其怕死,所以你也怕生,你這沒出息的「四萬萬五千萬」!

  1944年4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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