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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儒家


  ——中國士大夫研究之一

  「無論在任何國家。」伊裡奇在他的《國家論》裡說,「所有一切國家中所有人類社會數千年來發展的經過,都向我們表明出這種發展的一般規律,法則和次序:起初是無產階級的社會,即始初的宗法的社會,原始的,沒有什麼貴族存在的社會,然後是以奴隸制為基礎的社會,即奴隸主的社會。……奴隸主和奴隸的劃分,是最初一次大規模的階級劃分。前一集團不僅佔有一切生產資料,即土地以及雖然當時還很原始的工具等等,並且還佔有人民。這個集團就叫做奴隸主,而從事勞動並把勞動果實交歸他人的那些人則叫做奴隸。」中國社會自文明初發出曙光,即約當商盤庚時起,便進入了奴隸制度的階段,這個制度漸次發展,在西周達到它的全盛期,到春秋中葉便成強弩之末了,所以我們可以概括的說,從盤庚到孔子,是我們歷史上的奴隸制社會期。但就在孔子面前,歷史已經在劇烈的變革著,轉向到另一個時代,孔子一派人大聲疾呼,企圖阻止這一變革,然而無效。

  歷史仍舊進行著,直到秦漢統一,變革的過程完畢了,這才需要暫時休息一下。趁著這個當兒,孔子的後學們,董仲舒為代表,便將孔子的理想,略加修正,居然給實現了。在長時期變革過程的疲憊後,這是一帖理想的安眠藥,因為這安眠藥的魔力,中國社會便一覺睡了兩千年,直到孫中山先生才醒轉一次。孔子的理想既是恢復奴隸社會的秩序,而董仲舒是將這理想略加修正後,正式實現了,那麼,中國社會,從董仲舒到中山先生這段悠長的期間,便無妨稱為一個變相的奴隸社會。

  董仲舒的安眠藥何以有這麼大的魔力呢?要回答這個問題,還得從頭說起。相傳殷周的興亡是仁暴之差的結果,這所謂仁與暴分明代表著兩種不同的奴隸管理政策。大概殷人對於奴隸榨取過度,以至奴隸們「離心離德」而造成「前途倒戈」的後果,反之,周人的榨取比較溫和,所以能一方面贏得自己奴隸的「同心同德」,一方面又能給太公以施行「陰謀」的機會,教對方的奴隸叛變他們自己的主人,仁與暴漂亮的名詞,實際只是管理奴隸的方法有的高明點,有的笨點罷了。周人還有個高明的地方,那便是讓勝國的貴族管理勝國的奴隸。《左傳》定公四年說:「周公相王室,分魯公以……殷民六族……使帥其宗氏,輯其分族,將其丑類:使之職事于魯……分之土田陪敦(附庸,即僕庸),祝宗卜史,備物典策,官司彝器。……分康叔以……殷民七族。」

  這些殷民六族與七族便是勝國投降的貴族,那些「備物典策,官司彝器」的「祝宗卜史」,便是後來所謂「儒」——寄食于貴族的知識分子。讓貴族和知識分子分掌政教,共同管理自己的奴隸「附庸」,這對奴隸們和奴隸佔有者「周人」雙方都有利的,因為以居間的方式他們可以緩和主奴間的矛盾,他們實在做了當時社會機構中的一種緩衝階層。後來勝國貴族們漸趨沒落,而儒士們因有特殊知識和技能,日漸發展成為一種宗教文化的行幫企業,兼理著下級行政幹部的事務,於是緩衝階層便為儒士們所獨佔了。當然也有一部分沒落勝國貴族,改業為儒,加入行幫的。

  明白這種歷史背景,我們就可以明白儒家的中心思想。因為儒家是一個居於矛盾的兩極之間的緩衝階層的後備軍,所以他們最忌矛盾的統一,矛盾統一了,沒有主奴之分,便沒有緩衝階層存在的餘地。他們也不能偏袒某一方面,偏袒了一方,使一方太強,有壓倒對方的能力,緩衝者也無事可做。所謂「君子和而不同」,便是要使上下在勢均力敵的局面中和平相處,而切忌「同」於某一方面,以致動搖均勢,因動搖了均勢,便動搖自己的地位啊!儒家之所以不能不講中庸之道,正因他是站在中間的一種人。中庸之道,對上說,愛惜奴隸,便是愛惜自己的生產工具,也便是愛惜自己,所以是有利的,對下說,反正奴隸是做定了,苦也就吃定,只要能少吃點苦就是幸福,所以也是有利的。然而中庸之道,最有利的,恐怕還是那站在中間,兩邊玩弄,兩邊鎮壓,兩邊勸諭,做人又做鬼的人吧!孔子之所以憲章文武,尤其夢想周公,無非是初期統治階級的奴隸管理政策,符合了緩衝階層的利益,所謂道統者,還是有其社會經濟意義的。

  可是切莫誤會,中庸決不是公平。公平是從是非觀點出發的,而中庸只是在利害中打算盤。主奴之間還講什麼是非呢?如果是要追究是非,勢必牽涉到奴隸制度的本身,如果這制度本身發生了問題,哪裡還有什麼緩衝階層呢?顯然的,是非問題是和儒家的社會地位根本相抵觸的。他只能一面主張「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一面用正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理論,維持現有的秩序(既成事實),然後再苦口婆心的勸兩面息事寧人,馬馬虎虎,得過且過。我疑心「中庸」之庸字也就是「附庸」之庸字,換言之,「中庸」便是中層或中間之傭。

  自身既也是一種傭役(奴隸),天下那有奴隸支配主人的道理,所以緩衝階層的真正任務,也不過是懇求主子刀下留情,勸令奴才忍重負辱,「執中無權,尤執一也」,天平上的碼子老是向重的一頭移動著,其結果,「中庸」恰恰是「不中庸」。可不是嗎?「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果然你辭了爵祿,蹈了白刃,那于主人更方便(因為把勸架人解決了,奴才失去了掩蔽,主人可以更自由的下毒手),何況爵祿並不容易辭,白刃更不容易蹈呢?實際上緩衝階層還是做了幫兇,「季氏富於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冉求的作風實在是緩衝階層的唯一出路。孔子喝令「小子鳴鼓而攻之」是冤枉了冉求,因為孔子自己也是「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的,冉求又怎能餓著肚子不吃飯呢!

  但是,有了一個建築在奴隸生產關係上的社會,季氏便必然要富於周公,冉求也必然要為之聚斂,這是歷史發展的一定的法則。這法則的意義是什麼呢?恰恰是奴隸社會的發展促成了奴隸社會的崩潰。緩衝階層既依存於奴隸社會,那麼冉求之輩的替主人聚斂,也就等於替緩衝階層自掘墳墓。所以畢竟是孔子有遠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冉求是自己給自己毀壞青山啊!然而即令是孔子的遠見也沒有挽回歷史。這是命運的作劇,做了緩衝階層,其勢不能不幫助上頭聚斂,不聚斂,階層的地位便無法保持,但是聚斂得來使整個奴隸社會的機構都要垮臺,還談得到什麼緩衝階層呢?所以孔子的呼籲如果有效,青山不過是晚壞一天,自己便多燒一天的柴,如果無效,青山便壞得更早點,自己燒柴的日子也就有限了,孔子的見地還是遠點,但比起冉求。也不過是「以五十步笑百步」而已。結果,歷史大概是沿著冉求的路線走的,連比較遠見的路線都不曾蒙它採納,於是春秋便以高速度的發展轉入了戰國,儒家的理想,非等到董仲舒不能死灰復燃的。

  話又說回來了,儒家思想雖然必需等到另一時代,客觀條件成熟才能復活,但它本身也得有其可能復活的主觀條件,才能真正復活,否則便有千百個董仲舒,恐怕也是枉然。儒家思想,正如上文所說,是奴隸社會的產物,而它本身又是擁護奴隸社會的。我們都知道,奴隸社會是歷史必須通過的階段,它本身是社會進步的果,也是促使社會進步的因。既然必須通過,當然最好是能過得平穩點,舒服點。文武周公所安排的,孔子所發表的奴隸社會,因為有了那樣緩和的榨取政策,和為執行這政策而設的緩衝階層,它確乎是一比較舒服的社會,因為舒服,所以自從董仲舒把它恢復了,兩千年的歷史在它的懷抱中睡著了。

  誠然,董仲舒的儒家不是孔子的儒家,而董仲舒以後的儒家也不是董仲舒的儒家,但其為儒家則一,換言之,他們的中心思想是一貫的。兩千年來士大夫沒有不讀儒家經典的,在思想上,他們多多少少都是儒家,因此,我們瞭解了儒家,便瞭解了中國士大夫的意識觀念。如上文所說,儒家思想是奴隸社會的產物,然則中國士大夫的意識觀念是什麼,也就值得深長思之了!

  1945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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