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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考


  一 神仙思想之發展

  最大多數銅器銘文的最大共同點,除了一套表示虔敬態度的成語外,就是祈眉壽一類的嘏辭。典型的儒家道德觀念的核心也是個「敬字」,而《洪範》五福第一便是壽。這表明以「壽」為目的,以「敬」為手段,是古代人生觀最大特色。這觀念的背景是什麼?原來「敬」、「驚」、「儆」最初只是一字,而「祈眉壽」歸根無非是「救命」的呼聲。在人類支配環境的技術尚未熟練時,一個人能不死於非命,便是大幸,所以嘏辭又曰「需冬」,《詩》曰「令終」,五福之五曰「考終命」,皆以善終為福。曰「眉壽」,曰「令終」,可見那時的人只求緩死,求正死,不做任何非分之想。《詩》及嘏辭又曰「祈黃髮」,「祈黃」這又表明人為求緩死而準備接受緩死的條件。他說:既然死可緩而老不可卻,那就寧老而勿速死。橫豎人是遷就天的。大概當時一般中國人都這樣想。唯獨春秋時齊國及其鄰近地帶的人有些兩樣,而提出了《難老》的要求:

  以眉壽,命,難老。

  ——《齊盤》

  用眉壽,命,難老。

  ——《齊叔夷》

  用眉壽,其萬年,令冬,難老。

  ——《殳季良父壺》

  永錫難老。

  ——《魯頌·泮水》

  然而曰「難老」而不曰「不老」,措辭總算有些分寸,這樣事實上也還相對的可能。若想到「不死」,如:

  齊侯(景公)至自田,晏子侍於遄台……飲酒樂,公曰:「古而無死,其樂若何?」

  ——昭公二十年《左傳》

  用壽老毋死。

  ——《齊》

  那就近乎荒唐了。景公酒酣耳熱,一時失言,猶可原諒。則是宗廟的祭器,何等嚴重,何以銘詞中也載著這樣的怪話?怪話何以又專出自齊人之口呢?學者必聯想到戰國時齊國的方士,以及一般人所深信的神仙說出於齊地的觀念,因而斷定這不死觀念即神仙說之濫觴。至於神仙說何以產生在齊,則大家似乎已經默認了。是由於齊地濱海,海上島嶼及蜃氣都是刺激幻想的對象。這兩說都有相當的是處,但都不免把問題看得太簡單了。實則春秋時的不死觀念不曾直接產生戰國時的神仙說,齊國(山東半島)也並非神仙的發祥地,因之海與神仙亦無因果關係。齊之所以前有不死觀念,後有神仙說,當于其種族來源中求解答。

  齊姜姓,四嶽之後,春秋有薑戎,自稱亦四嶽之後,看來齊與薑戎本是同種。同姓之國,或在諸夏,或在四夷,這種情形在春秋時太尋常了。但遇到這種情形時,有一問題不易回答,即此種氏族的共同祖先,本屬諸夏集團呢,還是夷狄集團?以薑姓為例,也許薑戎是夷化了的諸夏,也許齊、呂、申、許、向、紀、州、鄣、厲等是華化了的夷狄。按普通的想法,似乎傾向前說者居多。實際上後說的可能性一樣大。周人所謂戎,本是諸異族的大名。以血族言,一部分西戎是羌族。薑羌一字,或從女,或從人,只性別不同。因之種名從人,姓氏從女,實質上也沒有分別。

  周與羌族世為婚姻,棄母薑嫄,太王娶太姜,武王娶邑薑,皆羌族女。參與牧野之戰的「西土之人」中的羌,大概就是武王的外家,而太公很可能就是他們的君長。太公以宗親,兼伐紂有大功,受封于呂,這是這支羌人內徙與華化的開端,後來太公的兒子丁公,又以平蒲姑有功,領著一部分子姓就地受封,都于營邱,是為齊國。蒲姑是商世大國,東方文化的一個中心,丁公的子孫世居其地,華化的機會更多了。齊之內遷與華化,其事和他同姓的申同類。《周書·王會篇》有西申,次在氐羌之前,應該也是羌族,南陽的申國即其種人之內徙而華化者。《大荒北經》「有北齊之國,薑姓,使虎豹熊羆」,此齊人之留在夷狄者。齊有北齊,申有西申,可證其先皆自夷狄遷來,本不屬￿諸夏集團。至於姜戎之逼處華夏而遲遲未被華化,則又似與萊人同類。萊亦薑姓,大概是和丁公同搬到東方的一支羌族,不知為什麼和丁公決裂了,被摒棄在海濱,許久未受諸夏同化。同一種姓,或同化,或不同化,這許多原因中,婚姻許是一個最重要的因子。齊、申皆周室的宗親,故同化的時期早而程度深,萊、薑戎不與諸夏通婚,故終春秋之世未被同化。

  由上觀之,齊人本為西方的羌族,大致不成問題,現在我們就根據這點來探尋他們那不死觀念的來源。

  《墨子·節葬下篇》曰:

  秦之西有儀渠之國者,其親戚死,聚柴薪而焚之,熏上,謂之登遐。

  儀渠即義渠,當是羌族,《呂氏春秋·義賞篇》曰:

  氐、羌之民,其虜也,不憂其系累,而憂其死不焚也。

  以上所說都是火葬,火葬的意義是靈魂因乘火上天而得永生,故古書所載火葬俗流行的地方,也是「不死」傳說發生的地方。今甘肅新疆一帶,正是古代羌族的居地,而傳說中的不死民,不死之野,不死山,不死樹,不死藥等也都在這裡。很可能齊人的不死觀念是當初從西方帶進來的。

  但火葬所代表的不死,與不死民等傳說的不死,大有分別。火葬是求靈魂不死。靈魂不死的先決條件,是「未來世界」的存在,一個遠較這現實世界為圓滿的第二世界,人死後,靈魂將在那裡永恆地生存著,享樂著。又基於一種先決的事物對立觀念,認為靈魂與肉體是相反相妨的。所以他們又想到非毀盡肉體,不足以解放靈魂,於是便產生了焚屍火葬的禮俗。《後漢書·西羌傳》稱其人「以戰死為吉利,病終為不祥」。這也是很重要的材料。吉利大概即靈魂能升天之意。這可見他們因為急於要靈魂上天,甚至等不及老死,就要乘機教人殺死自己,好把軀體割斷,讓靈魂早早放出來。這與後來不死民等傳說的靈肉合一,肉體不死即靈魂不死的觀念相差太遠了。但這種不死論,比起齊人的不死論,已經算玄虛的了。齊人所謂不死,當然是純粹的肉體不死,靈魂的死不死,甚至靈魂的有無諸問題,他們似乎不曾注意。

  然而比較起那以殷民族為代表的東方諸土著民族來,這自西方移來的客籍齊人,又太嫌古怪了。依東方人說,人哪有不死的道理?齊人真是妄想。至於肉體可隨著靈魂而不死,或肉體必須毀盡而後靈魂乃能永生一類觀念,那更是不可思議了。土著東方人與齊人之間是一條鴻溝。齊人與其老家的西方人比較的是相近。同是奢望,是癡想,是浪漫的人性不甘屈服于現實的表示,西方人前後兩種不死觀,以及齊人的不死觀只是程度深淺不同而已。非肉體死不足使靈魂生這種說法,本是違反人性的,其不能行通而卒變為肉體與靈魂同生,乃是必然的趨勢。肉死靈生的極端派一旦讓步而變為靈肉同生的中和派,便根本失了唯靈論的立場,唯靈論的立場即經失去,便不難再讓一步而成為齊人的純肉不死論。加上內徙後的齊人,受了土著東方人的同化,其放棄靈魂觀念的可能自然更大了。

  上文我們說明了齊人本是西方遷來的羌族,其不死觀念也是從西方帶來的。但西方所謂不死本專指靈魂,並主張肉體毀盡,靈魂才得永生。這觀念後來又演變為肉體與靈魂並生。齊人將這觀念帶到東方以後,特別因為當地土著思想的影響,漸漸放棄了靈魂觀念,於是又演變為純粹的肉體不死。齊人內徙日久,受同化的程度當愈深,按理沒有回到唯靈原則下的各種不死論的可能。然而事實上,戰國初年燕齊一帶突然出現了神仙傳說,所謂神仙者,實即因靈魂不死觀念逐漸具體化而產生出來的想像的或半想像的人物(解釋詳下)。這現象也很怪。靈魂不死論本產生在西方,難道這回神仙傳說之出現于燕齊,也是從西方來的嗎?對了,這回是西方思想第二度訪問中國,神仙的老家是在西方,他的習慣都是西方的,這些在下文討論神仙說及其理論與技術時,隨時隨地都是證據,現在我們只舉一個最鮮明的例來做個引子。

  據後來漢武帝求神仙時屢見大人跡,及司馬相如《大人賦》推之,秦始皇時因臨洮見大人而鑄的「金人十二」,實在是十二位仙人的造像,難怪唐詩人李賀誤秦皇的金人為漢武承露盤的仙人,而作《金銅仙人辭漢歌》。這十二位仙人,據《漢書·五行志》說「皆夷狄服」,可見始皇時還知道真正老牌的仙人是西域籍。我們不但知道神來自西方,並且知道是從哪條道路來的。六國秦時傳播神仙學說,及主持求仙運動的方士,據現在可考的,韓趙魏各一人,燕六人,齊二人,這不是分明指出了神仙說東漸的路線嗎?

  那時方士的先頭部隊剛到齊,大隊人馬則在燕,到漢武時全體都到達齊了,所以當時的方士幾乎全是齊人。由此我們可以推想,在較早的時候,大隊恐怕還在三晉,並且時代愈早,大隊的行蹤愈偏西。《晉語》九「趙簡子歎曰:『雀人於海為蛤,雉入於淮為蜃,黿鼉魚鱉,莫不能化,唯人不能,哀夫!』竇犨侍曰:『臣聞之,君子哀無人,不哀無賄,哀無德,不哀無寵,哀名之不令,不衰年之不登。』」《注》:「登,高也。」

  至於神仙思想所以終於在齊地生根了,那自然為這裡的不死思想與它原是一家人,所以它一來到便感著分外融洽,親熱,而樂於住下了。這與齊之地勢濱海毫無關係。神仙並不特別好海。反之,他們最終的歸宿是山——西方的昆侖山。他們後來與海發生關係,還是為了那海上的三山。其實連這也是偶然的,即使沒有海上三山,他們還是要在這裡住下的。總之,神仙思想是從西方來的,它只是流寓在齊地因而在那裡長大的,並非生在齊地。齊地的不死思想並沒有直接產生神仙思想,雖則它是使神仙思想落籍在齊地的最大吸引力。因此,海與神仙並無因果關係,三山與神仙只是偶然的結合而已。

  二 神仙說及其理論與技術

  上文講神仙是隨靈魂不死觀念逐漸具體化而產生的一種想像的或半想像的人物,這可從火葬得到證明。上引《墨子·節葬下篇》說義渠風俗「親戚死,聚柴薪而焚之,熏上,謂之登遐」,「登遐」劉晝《新論·風俗篇》作「升霞」,《太平廣記》引《博物志》作「登霞」。據此,則遐當讀為煆,本訓火焰,因日旁赤光,或赤雲之火者謂之霞,故又或借霞為之。登霞的本意是火化時靈魂乘火上升於天,這名詞傳到中國後,有兩種用法。一是帝王死謂之登霞,二是仙人飛升謂登霞。帝王死後有升天的資格,是中國自古相傳的觀念,現在借用西方登霞的名詞以稱帝王之死,倒頂合適的。至於仙人飛升稱登霞,則無所謂借用,因為飛升與火化本是一回事,仙人飛升是西方傳來的故事,「登霞」當然也是用的西方的名詞。《遠遊》曰:

  載營魄而登霞兮,掩浮雲而上征。

  營魄即魂魄,既曰「載魂魄」,又曰「登霞」,與火葬的意義完全合。《列仙傳》稱嘯父既傳其「作火法」于梁母,「臨上三亮山,與梁母別,列數十火而升」,又師門「亦能使火」,死後,「一旦風雨迎之,訖則山木皆焚」。這些仙人的故事,都暗示著火化的意味。又雲赤松子:

  能入火自燒,往往至昆侖山上……隨風雨上下。

  證以《遠遊》亦稱赤松子「化去而不見」,這其間火化的痕跡也頗鮮明。至於甯封子的傳說,則幾乎明白承認是火葬了:

  甯封子者……世傳為黃帝陶正,有[神]人過之,為其掌火,能出五色煙,久則以教封子。封子積火自燒,而隨煙氣上下。視其灰燼,猶有其骨,時人共葬于寧北山中,故謂之甯封子焉。

  又《史記·封禪書》稱燕人宋毋忌等——

  為方道,形解銷化,依於鬼神之事。

  形解銷化,據服虔說即「屍解」,而《索隱》曰:「《白澤圖》雲『火之精曰宋毋忌』,蓋其人火仙也。」屍解而成火仙,大概也是火化的變相的說法。又張晏曰:「人老,如解去故骨,則變化也,今山中有龍骨,世人謂之龍解骨化去也。」如張說,則宋毋忌之「形解銷化」,是形化而骨留,與甯封子之燒後灰燼中有遺骨正合,無疑的這就是仙家屍解中之「火解法」的來源。屍解的另一種方法是「兵解」。上引《後漢書》稱西羌人「以戰死為吉利,病終為不祥」,大概戰死者軀體破碎,靈魂得以立時逃出而升天,所以吉利;病死者軀體完整,靈魂困在內,遲久不得自由,所以不祥。如此說來「兵解」乃是由戰死吉利的觀念蛻化來的一種飛升的手段。火解兵解,總共謂之「屍解」,正是解開屍體,放出靈魂的意思,然則所謂「神仙」不過是升天了的靈魂而已。仙字本作,《說文》「,升高也」,即字。字本是動詞,先秦典籍中皆如此用。升去謂之,動詞名化,則升去了的人亦謂之。西方人相信天就在他們那昆侖山上,升天也就是升山,所以字別體作仙,正是依照西方人的觀念所造的字。人能升天,則與神一樣,長生,萬能,享盡一切快樂,所以仙又曰「神仙」。

  升天後既有那些好處,則活著不如死去,因以活著為手段,死去為目的,活著的肉體是暫時的,死去所餘的靈魂是永久的,暫時是假的,永久是真的,故仙人又謂之「真人」。這樣看來,神仙乃是一種宗教的理想。凡是肉體能毀的人,靈魂便能升天而成仙。仙在最初並不是一種特殊的人,只是人生活中的一個理想的階段而已。既然人人皆可成仙,則神仙思想基本原則是平等。因此我們知道為什麼春秋時代的齊國,雖有不死觀念,而不能發展為神仙思想,只因封建階級社會下,是不容平等思想存在的,到戰國時封建制度漸漸崩潰,所以建築在平等原則上的神仙思想可以乘機而入,以至逐漸繁盛起來。

  上文已說過,登霞是由火化時靈魂乘煙霞上天而得來的觀念,故《遠遊》曰:「載營魄而登霞兮。」(營與魂通)魂的特性是遊動不定,故一曰遊魂。《易·繫辭上傳》「遊魂為變」,韓康伯《注》曰:「游魂,言其遊散也。」《白虎通·性情篇》曰:「魂猶伝伝也,行不休也。」行不休即遊魂之義。仙人登霞,本是從靈魂上天而遊行不休產生的觀念,所以仙人飛升後最主要的活動是周流遊覽。遊是愈遠愈妙,《楚辭》所載著名的詠仙人的文章以「遠遊」名篇,固是很明顯的例子,而最具體最有趣的莫如《淮南子·道應篇》所述盧敖的故事:

  盧敖游乎北海,經乎太陰,入乎玄闕,至於蒙之上,見一士焉,深目而玄鬢,渠頸而鳶肩,豐上而殺下,軒軒然方迎風而舞,顧見盧敖,慢然下其臂,遁逃乎碑()[下]。盧敖就而視之,方倦(蜷)龜殼而食蛤梨。盧敖與之語,曰:「唯!敖為背群離黨,窮觀於六合之外者,非敖而已乎?敖幼而好道,至長而不渝[解]懈,周行四極,唯北陰之未。今卒睹夫子於是,子殆可與敖為友乎?」若士然而笑曰:「嘻!子中州之民,寧而遠至此。此猶光乎日月而載列星,陰陽之所行,四時之所生,其比夫不名之地,猶奧也。若我南遊乎岡之野,北息乎沈墨之鄉,西窮冥之党,東關(貫)鴻之光,此其下無地而上無天,聽焉無聞,視焉則。此其外猶有汰沃之汜,其餘一舉而千萬裡,吾猶未之能在。今子游始於此,乃語窮觀,豈不亦遠哉?然子處矣!吾與汗漫期於九垓之上,吾不可以久。」若士舉臂而竦身,遂入雲中。盧敖仰而視之,弗見。乃止駕,[心]治(不怡),悖若有喪也,曰:「吾比夫子,猶黃鵠與壤蟲也,終日行不離咫尺,而自以為遠,豈不悲哉?」

  此外《莊子》書中每講到至人,神人,真人,大人(皆仙人的別名)如何游於六合之外,無何有之鄉,《淮南子》也是如此,並且說得更有聲有色,漢以來關於仙人的辭賦詩歌,幾乎全是講他們漫遊的生活,晉唐人詠仙人詩多稱「遊仙詩」。游必需輿駕,所遊的地方是天空,所以,以龍為馬,以雲霓彗星之類為旌旗。有輿駕,還得有儀衛,這是由風雨雷電以及其他種種神靈鬼怪組成的,此之謂「役使鬼神」。

  神仙思想之產生,本是人類幾種基本欲望之無限度的伸張,所以仙家如果有什麼戒條,那只是一種手段,暫時節制,以便成仙後得到更大的滿足。在原始人生觀中,酒食,音樂,女色,可謂人生最高的三種享樂。其中酒食一項,在神仙本無大需要,只少許瓊漿玉液,或露珠霞片便可解決。其餘兩項,則似乎是他們那無窮而閒散的歲月中唯一的課業。試看幾篇典型的描寫仙人的文學作品,在他們那雲遊生活中。除了不重要的飲食外,實在只做了聞樂與求女兩件具體的事。有時女與樂分為二事,如《惜誓》既:

  載玉女于後車。

  「以侍棲宿」(據王逸說),又:

  ……至少原之兮,赤松、王喬皆在旁,二子擁瑟而調均兮,餘因稱乎清商。

  但往往是二者合為一事,如《遠遊》:

  祝融戒而還衡兮,騰告鸞鳥迎宓妃,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張《成池》奏《承雲》兮,二女禦《九韶歌》。玄螭蟲象並出進兮,形繆虯而逶蛇,雌便娟以增撓兮,鸞鳥軒翥而翔飛。音樂博衍無終極兮,焉乃逝以徘徊。

  這便叫做「快活神仙」!

  現實生活既只有暫時的,不得已的過渡作用,過渡的期程自然能愈縮短愈好,所以性急的人,不免要設法自動地解決這肉體的障礙,好叫靈魂馬上得到自由。手段大概還是火解與兵解,方法卻與以前不同。以前火解是死後屍體被人焚掉,兵解也是軀體被人砍斷。現在則是自焚自砍,合共可以稱為「自解」。有了這種實行自解的人以後,仙的含義便為之大變,從人人生活過程上的一個理想階段的名稱,變而為採取一種超絕的生活形態的人的名稱。這新含義就是現在通用的仙字的意義。

  不知何時,人們又改變了態度,不大喜歡那憑一場火一把劍送靈魂上升的辦法了。他們大概對目前肉體的苦痛,漸漸感著真實起來,雖則對未來靈魂的快樂,並未減少信心,於是漸漸放棄了那自解的「頓」的辦法,而採用了種種修煉的「漸」的辦法。肉體是重濁的,靈魂是輕輕的。但未始不可以設法去濁存清以變重為輕,這樣肉體不就改造成靈魂了嗎?在這假定的原則之下,便產生了各種神仙的方術,從事于這些方術的人便謂之方士。

  最低級的方術,是符咒祠醮一類的感召巫術,無疑的這些很早就被採用了。這可稱為感召派。比感召高一等的是服食派。凡是藥物,本都具有,或被想像為具有清潔作用。尤其植物(如菊,術等)的臭味,礦物(如玉,黃金,丹砂等)的色澤都極容易聯想到清潔,而被賦予以消毒除穢諸功能。少見而難得與形狀詭異的自然物品(如芝菌,石乳等),都具有神秘性,也往往被認為有同樣效驗。由於早就假定了濁與重為同一物質的兩種德性,因之除穢便等於輕身,所以這些東西都成為仙藥了。加之這些東西多生於深山中,山據說為神靈之所在,這些說不定就是神的食品,人吃了,自然也能乘空而遊,與神一樣了。最初是於日常飲食之外,加服方藥。後來許是有人追究過肉體所以濁重的原因,而歸咎于肉體所賴以長成的穀類,恰巧被排泄出來穀類的渣滓,分明足以為其本質濁穢的證驗,於是這人便提倡只食藥,不食穀的辦法,即所謂「避穀法」。

  但是最好的輕身劑恐怕還是氣——本質輕浮的氣。並且據說萬物皆待氣以生存,如果藥物可以使人身輕,與其食藥物,何如食藥物所待以生存的氣,豈不更為直接,更為精要?所以在神仙方術中,行氣派實是服食派進一步的發展。觀他們屢言「食氣」,可見氣在他們心目中,本是食糧的代替品,甚至即食糧本身。氣的含義在古時甚廣,除了今語所謂空氣之外,還包括比空氣具體些的幾種物質。以前本有六氣的說法——陰,陽,風,雨,晦,明,現在他們又加以整齊化,神秘化,而排列為這樣的方式:

  春食朝霞,朝霞者,日始欲出赤黃氣也。秋食淪陰,淪陰者,日沒以後赤黃氣也。冬飲沆瀣,沆瀣者,北方夜半氣也。夏食正陽,正陽者,南方日中氣也。並天地玄黃之氣,是為六氣也。

  ——《楚辭·遠遊》注引《陵陽子明經》

  玄與黃是近天與近地的空氣,正陽即日光,依他們的說法可稱光氣,沆瀣即露水,可稱水氣,朝霞淪漠即早晚的雲霞,是水氣與光氣的混合物。先秦人對於氣是否有這樣整齊的分類,雖是疑問,但他們所食的氣,總不外這幾種。

  食氣的方法,就是在如上面所指定的時刻,對著太陽或天空行深呼吸,以「吐故納新」,同時身體做著「熊經鳥伸,鳧浴蝯躩,鴟視虎顧」等等姿態的活動以助呼吸的運用。用術語說,這種呼吸謂之「行氣」,活動謂之「導引」。行氣後來又稱「胎息」,實是一種特殊的呼吸方法的名稱。導引不但是輔導氣流的運轉,還可以訓練肢體,使之輕靈趫捷,以便於迎風自舉。這後一種目的,大概後來又產生了一種專門技術,謂之「乘蹺」。胎息與乘蹺發展(毋寧是墮落)到某種神秘階段,都變成了魔術,於是又和原始的巫術合流了。以上是導引派及其流變。

  新氣既經納入,還要設法固守,不使它泄散。《玉柲銘》曾發揮過這派守氣的理論:

  行(氣)(居)則,則神,神則下,下則定,定則固,固則明,明則,則(優),則天,天丌(其)才(在)上,丌(其)才(在)下,巡順則生,逆則死。

  大約是在守氣論成立以後,行氣派又演出一條最畸形的支流。上文說過氣有水汽,水可稱氣,則人之精液也是氣了,這樣兒戲式的推論下來,便產生了房中派的「還精補腦」的方術。原來由行氣到房中,正如由服食到行氣一般,是一貫的發展,所以葛洪說:

  服藥雖為長生之本,若能兼行氣者,其益甚速……然又宜知房中之術,所以爾者,不知陰陽之術,屢為勞損,則行氣難為力也。

  ——《抱樸子·至理篇》

  這裡雖只說長生,但最終目的還是飛升,下文有詳細的說明。

  神仙的目的是飛升,而飛升的第一要圖是輕身。照上面那些方案行來,相對的輕身的效果是可以擔保的,尤其避穀而兼食氣,如果嚴格實行起來,其成效可想而知,所以司馬相如說「列仙之傳,居山澤問,形容甚臞」。形容臞瘦,自然體重減輕了。然而要體重減輕到能飛的程度,還是不可能,除非在某種心理狀態之下,你一意堅持著要飛,主觀的也就不難果真飛上去了。在生理狀態過度失常時——如胃髒中過度的空乏,或服進某種仙後,過度的飽厭,等等情況之下,這種愜意的幻覺境界並不難達到。上述那催眠的法術,他們呼作「存想」。

  無論各種方術,歷經試驗後,功效有限,即令有效,對於高貴階級的人們,尤其那日理萬機的人主,太不方便。最好還是有種「頓」的手段,一經使用,便立時飛去。大概是為供應這類人的需求,那一服便仙的神丹大藥,才開始試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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