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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天根也覺得心中悽楚!但不能再說這類話,惹他們更加愁悶。便突然道:「一時的離合,在人間原是不能免,與不應免的事。古人說甚『如萍如絮』的話,固然不過止是幾個詩人的想像,其實人生的一時離合,當然難免。不然的時候,就是只有老相廝守著,那末個人應作的事業,不盡在眼淚與依戀中拋棄去?……本來難說,人間的生活,每天在演進裡,亦即每天在互相衝突裡。一個人的多方面,沒有更好的方法,去一一的填平,與不使任何方面,有一絲毫的缺陷。那怎麼能辦的到?然而理智上只管這樣說,人類的感情,卻不能這樣說呢!……」天根起先本是很激昂地說下來,到了後來,也就低下頭,並且續說不下去了。

  在柏如啟行的前夕,正是降了微霜與星光晶明的一個冬夜。天根這日因為校裡正放了陰曆的冬至節假,所以一天也沒回校。這天晚上,柏如同他母親、綠存、穎潔、天根共吃晚餐的時候,自然各人心中都有點酸惻!柏如的母親,雖說平常不極力阻止他這次出國,但到了這時,也免不得揮了老淚,切囑他小心保護身體,與三年中必要回來的話。這頓飯大家草草的吃完之後,柏如的母親,又說了幾句重要的話,因為頭疼,先到屋裡安歇去了。穎潔也隨了過去。天根出到外院,自己從前所住過的書房內。那時柏如同了綠存,回到自己的屋中去說話去了。當在晚飯的時候,天根看著綠存眼中,紅紅的暈波,幾乎沒有滴下來呢。

  後來天根當然也知道這個消息,雖是痛惜良友的遠行,而且確實是到有危險的地方去,但他也想不出不教他去的理由來。知道柏如這次的決心,是不可更改的,反而常常去勸慰柏如的母親與綠存。

  他更說了好多的話,握住的綠存的手,覺得有點冰涼。卻是她哭下來的淚痕濕的。他又著實安慰她一番,後來穎潔由校中回來,卻很贊成柏如出走的計劃,幫著他將綠存勸了一回。

  「好妹妹,你這張嘴,真是巧,便說得人笑不得也哭不得!……」她歎氣道:「今日一夕,明天便是開始使我心難放定的日子!……」

  「一個人既從生下之後,必要受社會的淘洗,與人類情感的染過。我對於這種學說,是很確信的。我本來抱了為社會服務,去真誠的作一個改造社會的人的心。但是回國幾年後的試驗,不但將我從前的志願打得粉碎,就是將我不幸的個人,也幾乎全壓碎在這個不可赦恕的罪惡社會的勢力之下!……我這次慘痛的再行出國,他人以為我是自己要尋苦吃,的確,但即不出國,卻時時有無限的苦味,要逼你去試嘗,甚至且可毒死你,委頓你,使你完全同化在這個罪惡的社會之下。至不過,就是安心作個在家庭中的幸福者罷了!……所以我這次情願去作這種事業,我一方承認我戰勝了愛我的感情,但……我也是想由此將愛我者的感情,在後來注入到全個社會裡去!……慘痛與前途的恐怖,自然不能免他人代為憂慮,但我自從遭遇過危難後,頗使我少少傾向於人間的定命論!什麼事且不要計算前途,因為前途的本體,尚是在黑暗中的。以我們渺小的智慧,焉能測量出……」這時微微聽見窗外的輕細的雪聲,他的話也就此停止。

  「好美麗的詩句子,輕雪淒風之夜呵!……」柏如看了穎潔一眼,回過頭來看綠存時,她卻俯在他的椅背上,小聲嗚咽了!

  § 十一

  又是幾年以後的事了,如天上的白雲,在麗日之下的變化。無聊的人間,已是變成了多種情態。天根這時已脫離了中學生的生活,到京中的大學,繼續他讀書的生活去了。柏如仍然沒有回來,並且連信也不常常寄到。天根有時收到過他由歐洲來的函件,卻只是很冷靜的幾句話,並且說他自從華工陸續回國之後,便在英倫一個公司裡,作了職員,且是半工半讀的,在大學院裡研究他以前的學問。並且說或者將來有個機會,將要同一起英國朋友,到澳洲去的。他的信中,並沒有其他的話,看過之後,越發使人發悶!這時柏如的家中,因為家庭沒有多人,便回到安徽原籍去居住。天根倒是時常與他家通函,知道柏如的母親還安健的在著,而穎潔已轉入南京的某女子大學去了。

  天根自從來京讀書,卻住在他的表兄家中,就是王志伯家裡了。原來王志伯是他一位舅舅的兒子,他這位舅舅,因為少年遠出,到貴陽去就親,後來染了時疫,死在那裡。他這位舅母,卻是極聰明而又受過教育的女子,因為自己的母親的緣故,便住在京城裡。前幾年也死了,便從家鄉中過繼了他這位表兄王志伯來。志伯也是個師範學校的學生,因他為人用功與敏捷,現在在這裡作了教員。他的家眷,便同他住在京城。嘉芷夫人,因為天根來到,有自己的侄子住在這裡,便很放心,並且托他照料,於是天根就住在志伯的家中。

  達馨在一旁也笑著道:「本來表弟是個少年,他家中婢女又過多了,說這事全是那位表弟的不對,也說不過去呵!」

  自此之後,天根便覺得志伯是與自己合不攏來的人。幾次要想離開,卻被達馨切實的勸留住。其實志伯待他還好,只不過他們的思想上與言語上,總有幾多地不相吻合罷了。

  汪青立是個最熱心的教師,他辦事的勤慎,與學習的刻苦,迥然與天根是不一樣的。他自從由達惠的口中,知道天根住處,又強將那本記事冊子索去閱讀。其中多有感動他的言語,而尤使他有極強烈的感慨的,便是其中有一段,記到芸涵的事。是:

  志伯看了達馨一眼道:「你們只知說,你想他是什麼人家的子弟?只知任性胡來,若說出去,人家還不笑死……」達馨卻不服他這個「武斷」的話便道:「這類的事,還對於什麼人家的子弟與否而有分別嗎?你也太于說得強辭了,譬如現在由自由而來的婚姻,你贊成?還是不?……」

  志伯年紀雖比天根大不了十幾歲,因為世故的閱歷,將他的思想,與見識,變得很古板而莊嚴。所以他總以為像這位表弟,是年輕的小孩子呢。

  當天根來後的三個月,忽然有一天下午,他從學校回來,到自己的房子裡,安放下書籍,便到志伯的住室中去。剛剛走到繞了紅欄的走廊下,卻看見達馨正在坐在欄上看一封信。一見天根來到,便笑著道:「來了,恰來看一段新聞吧!……」天根也沒什麼驚疑,從容的問她這信是從哪裡來的?達馨道:

  天根的表嫂達馨,是個溫和與最能體諒人的婦人。她家本來清閒,今見天根來到住著,非常歡喜!無論什麼事,看他比自己的兄弟還要好些。

  天根的性行,越發變得沉鬱。他常常在院中的草地上深思。自從研究哲學以來,他簡直變成了個懷疑派了。又加上聽過那個外國的哲學家所講的厭世主義與定命論之後,更使得他腦中添了無許的印象。所以他將那些自幼年到現在的事實,與見到的感觸到的思想,都記在一本冊子上。這本冊子,便是曾被達馨偷看過一次,而因達惠的介紹,為天根的舊同學汪青立所強索去閱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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