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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絕陽曦」(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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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說不是?所以婁,什麼造林、辦學,不但是地方上應該舉辦的新政;而且佛門中也覺得功德無量,但不殺盡萬惡匪徒,咱們一樣不用度日。」和尚這時確有點魯智深舞動鐵禪杖的氣概。接著吃一杯上好白酒,抿抿厚嘴唇,「在座的人有許多記得的,有到過場的,可也許有不很清楚的。」 一陣緊張希望表現在全屋的人面上,這奇異故事確是酒後飽食時的好談資。 我因飯前兩個少年的話,也望著和尚。聽聽這以前不很了然的故事。 「章日山是個古跡地方,不知從什麼年代便有了廟。與我們山上的廟派來是兄弟們……你們有到過那山上的,不是有幾十棵大松樹的懸崖麼?廟在松樹林後面。因為近年不安靜,山上的施主在松樹林的四周圍,修起土堡——借著地勢,沒費許多工本。後來左近村莊又在偏殿裡開了小學堂……這一來,山上本來清靜,卻漸漸地熱鬧起來。山上只有我的一個師兄——他不是七十多歲了麼?過了一輩子,廟產有幾十畝,還有兩個小徒弟與兩個長工……本是偏僻地方,雖然到處殺人放火,佛門所在總沒見說出亂子,然而誰會想到那一群東西偏會揀中了山頂開會……」 「會?他們有什麼會?……」沒看清楚哪個的問話。 「也一樣,是他們的聯合會呀!聽說原來約定的。還有一大股,再等一天便到齊了。不知道究竟有什麼大舉動,這只可問捆在古榆樹上燒死的那幾個,可也怪!那時候,大家攻進去問也不問一句。便一股氣殺的殺,燒的燒……法如說:他到山還沒黑天,因為一天走路累乏了,一煞黑與我們那位老師兄在一個屋子裡睡下……你想,十月天氣剛剛黑天,不很早麼?山下的村莊正收秋場,農人早熄了燈火。法如說:他脫衣的時候還從窗裡望望山下的小莊子,只有一兩星燈火。他躺下不多時,土匪便從土堡上跳過來了。 「不用說,老住持被綁在廟院大樹上,徒弟與長工都鎖在屋裡——在後進的韋馱殿裡。法如幸而醒得早,從後門跑到佛爺殿,有一口寄存的白木棺,他在那裡藏了半夜。 「聽後來那廟裡長工說:這一群是十個,其中只五六個看去是久幹的土匪,還有兩三個穿大襟銅鈕子短小襖與笨鞋的,鄉下年輕人,——定是進夥不久。從後來他們拿手槍與鄉團對打,放不出子彈來便是證明。有一個老長工正給他們燒飯,看的很清楚。 「據說這十個東西——他們的失敗自然是糟蹋佛門的報應,大約也是累壞了的緣故。他們跑了多少路,進門以後有的簡直站都站不穩,捆老住持的時候十分吃力,像幾天沒吃飽飯。等不及做出飯來,連廟裡曬下的白薯幹大口吞下。雖然每人都有一隻短槍,據那長工親眼看見說,似乎手裡沒有勁了。知道沒有抵抗的,便坐在土炕上,拿起大餅、白薯,叫長工煮飯,也有幾個躺在住持的屋中馬上死困。其實山上並沒毀壞東西,正殿也沒到。他們只是借兩宿,等待什麼首領。後來把老住持解了繩子,叫他不要害怕……更可笑,也許是神鬼差撥,他們在土堡上崗位也不站,仿佛到了自己的家,先有一多半關起門來睡覺了。」 「該死!——」縣視學的評論。 「可不是!說起來還是念書人心裡有數:大家是知道這案子怎麼破的?」和尚在提出疑問了。 「不是長工下山偷報各莊的鄉團?」鄉董記憶力仿佛頗壞,聚起眉頭答覆。 「長工不行,……還是那小學堂裡的教員先生!……哈哈!……有點膽力的也有點方法。原來這小學堂晚上獨有教員先生宿在廟裡,學生是一早上山,不等黑天便各自散去。這群東西進去以後,教員先生藏在床下。被他們拖出,倒沒難為他,卻十分放心,叫他夜裡下山給他們買雞子,預備第二天晚上迎接他們的首領,因為白天不便……」 「這就不合情理,土匪就這麼放心,不怕他走漏消息,信託他麼?」主人侄子的這句疑問也是大家一致的疑問。 「怪呢!」和尚道,「這就叫作因果報應!你見過有這麼笨的土匪?也不知是餓昏了,他們居然把聰明的教員先生認成他們一夥。真令人不懂,並不派一個人跟去,便給他銀元,放他下山。」 「所以是氣數嘍!」鄉董點點頭。 「以下的事大家知道,幸虧教員先生將這信息傳出,各莊子一遞『轉牌』,沒到天明到了一千多人將山圍住,打上去,這些蠢東西還正在做他們的好夢。鄉團用抬槍把土堡轟破,點起火來,不是一個也沒有逃?」 「痛快!真的報應……」幾乎人人在演劇場中喝采似的這麼說。 「故事多呢,該當是那麼樣。不是我那師弟法如在白木棺材裡打牙戰麼?天色剛亮,外面槍炮炒豆般響,突然有人把棺蓋順在一頭!法如嚇得坐都坐不起,其實棺口上爬動著的那一個也一樣是全身發顫,黑面皮上一點血色沒有。雙手空空的,鐵器沒了,盡在打手勢,意思是叫法如出去讓他占這個位置。法如明白這是一個弱種,要躲避攻入者的搜索的。他說:『看那小子的雛樣兒,一把毛松辮子,垂在背上,一件淺色毛藍布短襖,紮腰都沒有。一定是入夥不久。』及至法如戰戰地跳出棺外,那東西便翻進去;還讓法如給他將棺蓋扣緊,用粗皮手指攝攝嘴唇。說也可憐,連話都嚇得不能說。」法靜照例的皺皺眉頭。 「不出來投誠,便是該死東西。」鄉董的裁判。 「話是這麼說,在佛家看來也算作可憐了呀!」和尚曳長口調像宣揚佛號。 「這個賊捉到沒有?」 「那樣東西哪能逃走,後來還沒得好死,用木頭架起,懸崖上燒死的就是這一個。唉!他還有一支盒子槍呢。裝著十個子彈,一個也沒放出。他跑到大殿時把槍送給那個老長工,求指引他一條生路。」 「哈哈,生路就在棺材裡。妙極!妙極!這廟裡的老長工真有些識見。」縣視學大笑。 「一應一報,那老長工得了槍獻給鄉團,獲了賞賜,後來發見那東西。」 「怎麼,老長工說破了吧?」主人的侄子再問一句。 「不曉得詳細。可是一槍刺從棺裡把他挑出來的!……」 「一共十個,在睡夢裡打死的有一半,在土堡上打下來的四個,活捉了兩個,那白木棺中的東西便在數。鄉團對於這場戰事大獲全勝。教員先生自從跑下山報得頭功之後,沒敢再上去。」 「燒死的兩個,那個不知道是怎麼捉的,但一樣都上了大刑,身體不用說受了刀傷,聽說點火的時候都半死了。松柴多容易起火頭,山下幾裡地這天都聞得到屍氣。我去搬法如時,看那一堆木灰;一架焦黑的骨架還不到二尺長,彎在地上,面目早分不清。卻也怪!只剩下兩排又黃又大的牙齒,仿佛咧嘴大笑……山上經過這一次大戰,屋子有燒掉的,神像有許多受了災,老住持三個月沒敢上山,學堂不用提是散了,卻沒跑一個土匪,天數!天數!」法靜用悲歎口語結束這段且敘且議的長文。 「善惡到頭的話一些不錯,那躲在棺材裡的小子……所以,神差鬼使般受天刑。」鄉董翹動短胡,引用著經典成語,還在發大議論。 「啊!……任翁之言,確有所見。再照新道理講,便見所謂遺傳學的講究。甚至於這東西的祖上也曾作過強盜,因此,這點強盜骨血會使他仍化在火灰裡吧!」真是有學問的縣視學,每加評論,在座的人便不約而同地點點頭。 這時,我看那兩位穿了粗夏布大衫的鄉老互相呆看,沒敢發言,也許他們不懂這些舊經典與新學問的談話,但,他們卻只用驚奇的目光瞅著那口角下垂、滿臉酒肉氣的和尚。 在緊張的好奇心滿足之後,各個人的胃腸又自然向精好食品作繼續的要求。「三元」、「八馬」、「十全富貴」的聲音如同上了戰場。 於是那場慘淡景象與種種話早消滅於紅燉豬蹄的味道中了。 或者是大廳上十分涼爽,在赤日當空的正午,我卻感到有點清冷。 飯後滿院子與廊下全是團扇與大摺扇的搖動,老主人仍然穿了新馬褂微笑著出來打招呼。一陣應酬與道謝話,代替了方才口舌咀嚼的聲音。但那兩批客人,雖不在吃飯的時間,他們立著,談笑著,也自然分作兩起;聰明周到的主人邁著方步絕不奇異地向兩面招待。每個來客的面貌都很愉快。 大廳中有些僕役正在收拾殘肴,桌下幾隻花狗互相爭著人口中吐落的肉骨。我在外邊受不了他們的聒噪,便獨自踱進大廳東邊的耳房。由刻花木門穿過去,擺在精巧書架上有幾十部線裝書。古色古香的外表,仿佛表示主人的清高。我順便看看那些白綾書簽:多是《十三經注疏》、《朱子大全》……左側卻有一部《水經注》,我打開第三本,正找到現在屬這省分的幾條大水。翻到近處的山水,很有興致地盡看本文,一頁頁往下揭去。忽然看到一段是:「水有二源,西源出奕山,亦曰章日山,山勢高峻,隔絕陽曦」這一行,我呆一呆,重新將文字記下,把書套在藍布套內。回想剛才聽說的故事;一陣陰森的冷氣似從這古色的頁中透出。 原來是「隔絕陽曦!……」念著這句子,一抬頭,從玻璃窗中看見飯前那兩個少年正扮著鬼臉。而那位善言的法靜和尚也在對面棕樹盆景旁邊,數著念珠,悠然地像想心事。 一九二九年三月二十九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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