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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脊大衣(5)


  秀英小姐一家都還過得去。她特為那件大衣請假幾天,難得的安居家中。買只肥雞燉大白菜,也算共同分享這洋派聖節的口腹之福。她不肯出去找朋友,更不因為沒了皮大衣而有絲毫煩惱。果然,第三天夜裡,她得到祁公館的一個電話,忙忙的去了一趟,仍然坐著汽車,夾個小衣包蹭回家來。

  只是這次雖將大衣取回,她臉上卻罩上了一層清霜,與上次的酒熏豔紅恰成對照。沒解開布包前,先向質亭先生與她母親把借主——那位曾穿了這件大衣到幾個聖誕會上出過風頭的局長太太的好話重述一遍,然後將大衣抖開給他們看。

  原是在右襟的下部燒了一個指頂大小的窟窿,周圍的鼠毛也被熏黃了好些。

  「她還賠不起?這種女人!」她母親乍見時,不免把近乎小氣的話發洩出來。

  「她自然要賠,出錢,——娘,我能要?真為一件大衣的一個小洞,不管前程?她又能賠多少?」秀英的眉毛緊擰著道:

  「怎麼?就甘認倒黴,你也太好說話了!」

  「不是黴!……這也許有點機緣,就是有點巧頭。火燒皮毛運道高,你坐在屋子裡的女人!……秀英哪會沒這點見識,當面弄得不能下臺。」

  質亭先生在這些小機會裡的精靈向來高人一等。他一生辦事與一般老實頑固派紳董不同處在此,他的喜怒,不那麼浮淺,但憑直覺行事。秀英小姐雖在涵養的表面上還沒有爸爸的火候,而這樣應變之才卻一樣出自他的遺傳。

  她一聽質亭先生平易闊達的評語,心自穩定,順手把大衣扔在床鋪上面。「我當時忍住痛,對她裝做不在乎這一點的樣子。並且說,咱家的老舊皮貨有的是,請她不要介意。……這還不是當著面子說瞎話!瞎話是瞎話,人情可得彎回來。誰教我是她丈夫的屬下,仰仗人……」

  明明她心裡為了大衣燒洞有一份難言的委屈,一直從祁公館裡蹩到家。對質亭先生重述一遍時,女孩子的裝點再也壓不住肚子的悶氣,兩隻眼角上紅暈暈的浮上一層淚痕,聲音也多少有點淒咽。

  經過質亭先生精靈的解釋,與因女兒的大衣被借有一燒洞的可能推測後,太太把不高興的臉色換過,女兒也用小花手絹抹抹眼角,恢復了她那一向樂觀與滿懷希望的信念。末後,她鄭重的對質亭先生說:

  「祁太太,雖然平常架子不小,自從借這件大衣那晚上,對我,真像多年的老朋友了!她在聖誕宴會上高興得被外國香煙燒了皮子,究竟面子關係,對我說不出的那份不好意思。又要交服裝店去補皮子,又要給我換賠一件。……人還是好人,人情上說不過。可是我敷衍了一陣,她也樂得實在。末後,她只是緊拉著我的手道:她心裡有數!還切切囑咐,不要讓他丈夫與別人知道呢。」

  「這不就截了!皮大衣有個窟窿,孩子,你的前程倒是要多開幾朵花呀。……哈哈!一切都有『命』!等著瞧罷,你要順手好好對付下去,所得麼豈肯值過一件灰脊大衣。……哈哈!」

  他們又商量如何把上次剪裁下的灰鼠零皮補貼上去,不誤明天穿用。正在太太的針線忙碌中間,質亭先生倒有點過後追悔的口氣,慢慢的道:

  「可惜,可惜!如果那件一色無二的開衩袍還在箱子裡。……」

  「你說的當年爺爺常穿的一套?真少見,開衩袍與套子的毛色一模一樣。」太太的記性對於青年時的所見,格外清切。

  「唉!還有一件大袍子,尺寸一定比皮套子還肥大?」秀英停了手中揀選碎皮子的工作,睜大眼睛的問。

  「你從沒見過。」質亭先生只淡淡的說此五字。

  「是呀,爸爸,老是鎖在大箱子裡不讓我見,怕誰會偷去的!」

  「還說什麼,……難道你還想把它再改做另一件沒有窟窿的女大衣?」

  質亭先生這兩句話稍稍有點冷冽,使小姐微感不快。

  「直告訴你罷,現在皮衣箱裡除了綢子夾裡的包袱還有別的皮貨?哼!……」

  秀英像有點害怕,「怎麼都……都沒有了呢?」

  「有嗎說的!問你娘,我會哄你?總之,現在的惟一希望只在這,——我說的你這件燒洞的皮大衣了!早就拆對,上了,……」

  「上了,……」秀英急急的追問。

  「哈!上了一家人的肚腹裡去了!你幹差事才一整年,還不夠用。以上呢?以上呢?……哎!我可真不容易,等,等,等,只好『俟』命,熬到現在,末後的一件祖上的灰鼠皮官服給了你,有洞也罷,沒也罷,一家人連你的前途都在這兒。哎!……」

  他在欣願與煩惱交織的情緒下不再看母女倆低首於電燈之下做補裘細工,長袖子頓一頓,被「氈翁」把身子拖向里間去,安安穩穩的好揣摩「知」命與「俟」命的連續哲理。把未來的光明希望暫且藏伏於黑洞洞的空間。

  秀英小姐對著還沒補成的大衣燒洞呆看,默然無語。

  在那個指頂大小的黃焦的孔中,似乎另有個異樣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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