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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天分人」的生與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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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後,勁風吹送著誰家在街道上送盤川的喇叭與小鑼、嗩呐的響聲,往濱海的神廟中蕩去。一兩聲淒清而壯大的喇叭以後,便是叮叮噹當低沉戀怨的特種小樂器,像《夜深沉》或《水龍吟》的調子。雖然聽的人大多叫不出名色,可是只要有幾次哀吊或送死人靈魂的樂音經驗的,這種聲調一經入耳,便明白不是給人以喜悅歡慰的民間俗樂。 電燈通明下,一樣還有兩對手提的紙燈籠,裡面燃著僅可照明五步以裡的小紅蠟燭。兩列高低大小的白衣巾包住的男、女與稀疏的便衣賓客,六個吹鼓手攙在其間,緩緩地向前進行。 當他們經過一所天主教信徒辦的醫院樓房之前,這低沉戀怨的樂音,隔著玻璃窗子卻被吹鼓手的一個小同行聽見了。 五支燭光的微弱燈下,映著側臥的一個焦黃的童子面龐。頭髮有一半曾經火舌燒過,像撏撕後的雞尾半豎在小小的尖顱之上,連著拳頭粗細的瘦頸;一道灼焦的傷痕現在被繃布纏好。這樣,除卻頭頂一部分與一個臉龐外,繃布與蓋的被單全屬白色,加上這間極小房間中的簡單器具,也用乳色的油漆,景象自然是十分沉靜。像死亡將整個房間全控制住,沒有一聲呻吟,一點音響。 他,極不容易被修女們從海邊殘破的防空洞裡挪到這間「幸福」的房中,已有兩天了。雖然經過藥敷、包紮,以及相當的療養,供給,但比起防空洞裡的身體並沒增加抵抗重病的能力,只是不至被凍得緩不過氣來。他的精神上還能自由活動,這對他已屬莫大的恩惠。然而死的延長卻也給了他爬踢不去的無限苦痛! 他差兩個月不到十六歲。因為常常聽見母親訴說生產他的那個嚴寒的舊曆元宵節,既無爐火,又沒熱湯,臍帶一斷他就凍得不能啼叫一聲。而母親是天生的乳汁不足,所以冷與餓是他降生後隨之俱來的兩種壓迫。他是父母的第四個孩子,……窮困、多子、饑勞、憔悴,……是他的父母的人造命運!可是十五年以前的時候,父親是個無產的手藝人,一位技工精良而好酒,喜歡紙牌的「天分人」,總是不到急需時不肯出力工作。幸而他有一手好活,在鄉鎮中,一般地主、富人,凡是打造好看的銅器,或修補鎖鑰與技巧小物件,甚至鐘錶的零件,一經這位「天分人」的視察、揣摩,他便可依樣造出與原件的功用並不相差的零件來。所以得到公共的獎許送與這「天分人」的俏皮稱謂。不過,這「天分人」與勞作的母親一生不能調和,好在一派技藝心思與一切皆空的看法,卻使他常常自適其適,不把妻的聒噪,埋怨,留在心上。恰當頭大戰一年春末,這「天分人」便因肺癆結束了才四十幾歲的生命。他是放蕩於貧苦中的自尋幸福者!終於沒在戰火裡打滾,後來,他的鄰居、老主顧,都歎息著讚美他是死得其時! 然而,四個男女孩子與那位勞作勤奮的母親,卻被拋於早死的幸福圈外。 童子是最小的一個,他那才分的銅匠父親咽氣時,他才四歲。在鄉村的爭戰擾攘中長到十二歲,因為家中沒有足夠食糧,便被母親強求著一位親戚帶他到鄰村鼓吹手老師家,去學這鄉間人向例認為是低賤的行業。 距離鐵道稍遠的鄉間,在那時雖也不免有地方隊伍,雖也不免有日本人的「掃蕩」,但多是幾個月來一回,而且,後來幾年,不知怎樣的,幾股原是與鬼子拚命的隊伍,變成了「皇軍」下的本地保安隊。自然,要糧要物,但火並的事卻不多了。鄉間,在苦難、強迫中,人民還咬著牙從田地裡收種食糧,把繳征下餘的維持他們的簡單生存。因之,吹鼓手這種行業為了吃飯,還可給人家做喜喪的樂隊。送匾,送禮,這類事在那些變相的隊伍中常常不斷,乘時而起的娶姨太、生兒子,便都要「風光」一番。限於鄉野,也只好請民間的吹鼓手們奏弄兩天。所以這童子的老師與他們這一行,倒不見得生意落寞。 吹鼓手用口、用指,當然是技藝,凡能幹這個的多少與才分有關。當那位絡腮鬍子紅胖面色,上年紀的老師一見這個銅匠的小兒子,從他那尖頭頂、瘦削兩頰,與常是有光而黃得有些出奇的大眼珠上看去,老師便自得的樂意收教這個徒弟。何況,更知道他父親是原系認得的「天分人」! 一年的學習隨隊,從打小銅鑼起,吹管子,然後是嗩呐,幾乎三四個月就學會一樣樂器,尤其是念譜與工尺字的安排。他那雙細小手指與薄唇的尖口,對付起凡是用竹管與銅質的樂具,就是氣力弱些,那份熟練、巧合,不須老師心煩,也用不到師妹師兄們格外指點。 於是,老師帶著這個童子在各鄉村的多少人家奔走,吃喝著種種不同的飯菜,他居然變成伍家鼓吹班中的後起之秀。漸漸不到兩年,也得到了「小天分人」的公共榮稱! 他在這種隨師演奏的生活中,有兩回使他老師異樣高興,也是他短短一生中最興奮的事。一回是他們到柳灣溪的「大隊部」,給「大隊長」娶第五位太太。奏樂,兩天兩夜,他們很少休息。除他們這伍家班外,還有打對台的一班,當然都是左近鄉村中的出色吹鼓手。「大隊長」駐處,酒肉、賞金,以及香煙,名茶,自然都不缺少。為了大大娛樂起見,地方上的會長、首事,甚至城中的翻譯,與宣撫班的小角色,都受招請。除卻向新太太調笑外,兩班鄉村樂隊便是婚禮中最為出色的節目。 由於兩班人爭以樂器吹唱各出皮簧戲的競爭,勢均力敵,博得那些客人的宴賞。可是難分高下,末後,這孩子的先生——絡腮鬍子老師的建議,要教這十三歲的孩子用嗩呐獨奏幾曲:取李三娘,取二進宮的娘娘,取別窯中的王寶釧。她們都是悲劇中女主角,以童子的清弱吹音,單獨借那小小的嗩呐唱出她們深心的幽苦。於是,以年齡經驗而論,遂給伍家班贏得最後勝利。其結果,除卻獲得一疊疊鈔票,還有滿抱花糖,與許多新舊太太們的眼淚。 又一回是往遠離近百里的山間,為一位與日軍苦戰而死的老年領袖下葬。因為受傷逃歸,在未受敵人蹂躪的地帶舉行民間的哀葬,暗暗的雇了伍家班去吹奏哀樂。 那是個淒清微冷的仲秋午後。童子隨從師友,把那個民間英雄的薄棺送進山凹的櫸木林中。太陽垂著一線餘紅,烏鴉成群向木上的昏巢裡爭叫,西風槭槭的掃著淡黃初落的葉子。沒有哭聲,沒有哀號,只是一大群便衣肩槍的鬥士,面色沉沉的隨到墳前。 為了敬服,與從心上湧出的感動,下土後,童子與他的一位大師兄用竹管橫笛同奏一套悲曲。把黑暗的籠罩與苦痛中興感,憑著那兩種口樂器委婉達出。竟使肅立兩旁的幾十個少年壯士禁不住熱淚一滴滴的灑落衣襟!而原是噪叫的群鴉也靜悄下來,四山無語,只引起一團暗紫色的暮靄漸漸合籠。末後,連他們的師傅的老眼中也掛住了一層淚波。……這與那次的歡鬧不同,沒有拍掌的喊好,沒有賞號,也沒有女人們的嘖嘖稱奇,可是童子與大師兄的最後哀歌激起了凡是加入這個悲壯葬禮者的誠感。 ………… 但這都是兩年半以前的事了。 當街上吹打著送盤川的哀樂被這「小天分人」的童子親切聽到,在迷惘的戀念中,他像失路于莽莽沙漠時忽而聽到旅客的駝鈴。本是乾枯合閉的眼睛,強力的睜睜,但經不起薄弱光線的映射;也許他仍願趕急恢復自己半夢中的哀愉,旋即閉上那叮噹的小鑼,激清的竹管,輕和的合笙,尖銳的嗩呐,與他兩年前幾乎終天耳聞口奏的並沒兩樣!只是不及伍家班樂音的緊湊,而且比較呆板。「小天分人」起初更無品評高低的感想,只是自己仿佛隨在老師的大個身後,背上有垂及腰下的褡褳,緊趨著腳步向前走著吹奏。 高窗外的鼓樂聲音瞬時飄逝,愈走愈遠,像是追送著升上天國或快落地獄的靈魂,漸漸飄過街角,飄過小公園,飄向那個新墳去的幽靈等待的地方去了。而音波的調諧振盪卻仍然留在這個苦病迷茫的童子的枕邊,仍然沉墜於他的心中。縱然右股的創傷與足踝的凍裂;近乎麻木的劇痛,這時像被鼓吹的樂音完全逐走。初時,乍一開眼還知道是聽來的同行奏音,及至向昏暗裡沉落下去,那種習熟的音樂竟把他引入另種境界。 幾頁薄柳木板,板牙還沒合好,四個鄰家農夫像肩一座空轎子的容易,用兩根橫木棒穿在前後肩起。他們杠抬慣了至少二百來斤重的糧米布袋,幾人合力將那身軀瘦得沒有一把的銅匠與其輕薄的死後臥室,抬著多分省力。就這樣,沒有蓋罩,沒有排場,最簡單的送葬,卻還兩個道士穿了深青道袍,分擊著雙面皮鼓,單把銅磬,另掛橫笛,木魚,在前面開道,銅匠自有真實朋友,這兩個村道都與銅匠有二十年的交誼,這次為了送他入土,特別帶著全份樂器,來給他念經,安葬。 荒涼土道上偶而一群閒人和孩子們追隨著,看這樣怪樣的殯式。他自己被母親拖著。一高一低的緊跟在柳棺後面。另有一個破了布袖的大腳女人,照應著他的兩個姐姐。他們沒有孝服,連從賃鋪裡租用也無餘錢,只好每人頭上用短短白布短巾圍起。母親的哭聲早已低暗得不易聽出,被道士們的法器敲吹著,更不易傳入別人耳內。 這最早年的記憶,自不清晰,他才四歲,然而他有特殊發達的記性。第一次領略粗簡樂器的鳴聲,也是第一次知道人世悲哀的浮淺感動。啞哭的聲,拉著特有的長腔念經的聲,下棺木的喊叫聲,與那小鼓銅磬急雜敲打的合奏,在他的腦中留下了永遠的音感。 年紀與貧苦生活逐漸加多,對於凡是有聲響而多少能以引起聽官快感的,他每每半呆半迷的從那些音波傳送中,乞求慰悅,嘗試苦辛。 山地裡羊群咩咩合叫,春夏間柳林的鳥啼,野廟裡初一十五例響的陣陣鐘聲,風吹拂著水塘蘆荻的清香,他都在意收聽,一一較比,他不懂得聲入心通的道理,可有真誠的聞聲感受。 自跟著絡腮鬍子鼓吹手的老師後,他迅速學習,在意念上新創成一個滿足的世界。對於樂器的保存整理,不須大人指教,每一銅片,每一個笛孔上貼的蘆管柔皮,他都修剪,揩抹得十分完好。給老師省卻許多氣力。除掉學的各種音調外,他還自譜新腔,雖然簡單,而一樣在歡喜或淒哀上容易動人。 同班的吹鼓手,很快都發現這個銅匠兒子是個吹鼓好手,是他們這一行裡將來的傑出人才。當演奏時,誰也不把他當著孩子看待,反而須時時留意,不要被這「小天分人」覷出破綻。閒時,為他長得尖頂突眼,黃瘦拳骨的樣兒,不免少少同他說幾句玩笑,可是他倒不甚聽懂,只能傻笑著點點頭,或默然若有所思。 只是兩年的演奏生活,匆匆過去,而更強烈更有力的音樂竟把他所加入的伍家班子震散了。 二十歲的大姐姐草草嫁給山中燒炭少年,二姐姐經過雜軍排長的強迫、威脅,在勝利前一年的夏天羞惱死去,他聽人說是吞了鹽鹵水自殺的,不過母親沒肯叫他一面。長他兩歲的跛腿哥哥經不得饑餓、氣苦;第二年接著故去。 就在這一家凋落的秋末,一切都有大的變更,終天有槍彈炸彈的殺鬥,伍家班自然沒了生意。那個絡腮鬍子的老鼓吹手竟被迫裹去搬運東西,不知失落於什麼地方。「小天分人」黑夜偷回他那河邊小屋,隨著一身傷病的母親背上兩個衣包,開始逃亡。 從老師家中師兄弟四散的時候,他把師傅許給他的一支精製小嗩呐掖在臂下,直至扶著母親在亂山道上走時,這小小樂器包在破布包中,與小米幹餅卷成一卷。 開始過山裡的逃荒生活。他隨著一些女人,孩子,還有怯懦怕事的壯年人,胡亂采剝山果,以及梯田中沒有收割的玉蜀黍,垂頭的黃穀,煨著乾柴火堆,半生半熟的吃下。有些人設法捉野兔、打鴉雀、熏烤飽腹,他卻不忍看混合著血肉皮毛,待死不死的小生物,給這些避彈火、避拉夫野人似的男女作興奮新鮮的食品。山中本是燒柞木炭的老地方,每年秋間,附近幾十裡的炭窯主便召呼從事這微薄生產作為副業的農民,同來工作。這下半年突來的變動擴大,當然無人再來幹這種沒了顧主的營生,而且附近鄉間跑得稍晚的,即願想到山中也被強力阻住。好在有挖就的大窯與尚未砍伐淨盡的樹木,成為這一小群流亡者所據有。 尚沒餓死的久病的母親,三天兩日躺在窯中乾草堆上,無力動彈。「小天分人」便出外尋求能以下嚥的食物,好可繼續撐住母與子的生命。 因此,他縱然對於自然的樂音有神秘愛好,然而澗水緩流,幽鳥爭枝,以及風聲、樹響,漸漸引不起他的注意。就是那支在破包裹的精製嗩呐,也無暇重習吹奏。爬崖或攀高枝,或撥泥地,日落後蜷在呻吟迷糊的母親旁邊,聽了其他同難者的各種鼾聲,那麼單調又那麼苦楚。偶爾睜開眼向窯洞的缺口外望,三五個眨眨眼的小星像對自己引誘,對自己笑弄。餘外便是遠遠的狼嗥,尖厲,顫震,有時夾雜著幾聲「嘩嘩咶咶」的夜梟慘笑。這種聲響竟把「小才分人」幻想中的樂音逼出記憶以外了。 獨有初寒的一個下晚,他背著一捆幹枝爬上山南頭的小路,驀見另一窯洞裡住的一家男女,正在用手用尖木杈子,用割草砍刀,在路旁的叢草中挖掘土壙。壙上用退了色的粉紅汙布包著不滿一尺的一具小小屍體。他呆在一邊,等到他們一捧一捧的把小小屍體埋蓋下去,才敢吃吃的問: 「小孩?」 「下生三天就死了!」 「是個小小?」 「小小,一落草便瞎了一隻眼。咳!真真是『落草』了,在窯裡。」 「嗯——嗯。」 「看麼?死了倒好,他娘的腸子快餓斷了,還有奶!」 「一下生,就回去了,不見人世也罷,他是有福的啊!」一位顫巍巍的用木棒支著彎曲身子的白髮老太太這麼說:「不像我,——還沒閉上眼,早晚得入餓鬼地獄。噯——噯!」 「早知這樣,早知這樣,……」穿半截襤褸單褲的黑男子恨恨著說。像是這個死嬰的父親。 ………… 等到他們離開山坡之後,他在那小土堆旁堆上了幾個大石塊,像抱歉似的,遲回著緩步下去。匆匆把幹枝送到住的窯洞內,小心取出包藏的嗩呐,重行回到死嬰的土堆,他用低音,在四山的暮煙緊斂中,為這出世三天便已離開人間的孩子吹送出一曲哀歌——也許是複生的歡頌。 兩隻尖黃大眼裡泛起潤濕的雲翳。不敢強吹,怕被他人聽見,低頭把嗩呐的音口低向著石堆空裡,嗚咽激動的,輕輕吹,他似在與那小小的靈魂互相傾訴。 漸漸,漸漸,從昏沉的濃煙中,幾個掛著疏疏長髯的山頭向他俯看,向他點首,向他含著悲苦的微笑擁壓下來。……一個個揚手昏空的巨人,和著嗩呐餘音,發出同情的喊嘯。土堆緊靠著的褐色石壁裂開縫子,……變成巨大的亮光門扇,影影綽綽,在裡面有一群面貌不清,飄拂著衣帶的仙女往來旋舞。最後他親切的在一閃下,看明那個紅衣小孩含著呆定笑容,從洞中躍出。…… 忘了夜飯,也忘了疲勞,他吹著,吹著,直待高大圓鏡子從那些老人首際掛出,他才真的將神思醒悟過來!……然後,映著月光奔往窯洞。 逃亡後第二次,也是他最後的一次吹奏這精製的樂器時,是距他被人在泥沙的海邊撿起前兩天的事。 山中四五個月的野人生活,為了尋求食物,為了躲避災難,可是勇於打仗的,不知什麼隊伍沖進山來。與他母親隨著好些不似人樣的男、女,從荊棘途上轉到了大海海濱。 記不清日夜,總有幾十天罷?昏迷、饑餓、乞食,甚至偷竊,為了僅僅支持薄皮包骨的身體,他與母親居然糊糊塗塗行近這個沿海大都市的邊緣。 他看見過的火花、飛光,由空中下墜的尖筒,以及平地上從遙空彎回下炸的炮彈,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已然與塵土、石塊,隨處觸及,毫不希奇。沿路的殘缺屍首,種種破衣掩覆著的路倒窮人。血灣,碎骨,以及吃夠了人肉近於瘋狂的野狗,空中盤旋著得意的鷹鷂。他沒有恐怖,也不知何為哀憐!因為他母親的病太重了,簡直走不上半裡地便得躺下;哪能選擇是土地還是死人旁邊。……為了充腹,他這「小天分人」也曾在那些灰黃衣裝的屍身上搜尋乾糧與一切可吃的東西。…… 可是他仍然挾著那支嗩呐。 就在前兩天,他半負著母親,踏著尖銳石塊或下陷的沙灘,逐步向海濱的東方——向著日出的方向挨去。聽人說,那是個有錢有食糧的大地方;做叫化子的也得到有人的所在。漸漸,從海氣迷茫裡,仿佛可見仙山似的矗立樓閣,也似微微聽見彩雲中歡喜的笑聲?——實在的證據,他卻見到斷了的鐵軌,與一列粗細不等像似小樹,上連鐵線的東西。雖然不十分明白,從舊日聽來的記憶中,知到這與鐵道、電報有關。…… 然而,這母子卻為了死,為了傷,不得不停擱於這海上仙山的關外。幸而死屍漸少,血跡即有也被塵土漫過。…… 當他母親完全失去了步行力量時,他可在大海岸後找到了一個挖空的土穴,把她拖進去。……一夜驟寒,土穴天然成為這被苦痛折磨得連牲畜不如的中年婦人的墳墓。 他早明白這是必然的了!無論心裡怎樣痛恨、苦、急,情感上的凍結,與營養上的幹竭,使他一對大眼裡連從前在那個死嬰的土壙旁浮泛出的潤濕雲翳也沒有了。不會忘記的,是那支嗩呐放在土穴口外。 冷冽與顫抖全不能壓住他對著大海,與對著輕草般的屍體末次吹奏這支嗩呐的力量。北風從藍得可怕的海面強烈吹來,幹沙被凍得像結成團塊。沒有一隻小鳥,也沒有一條瘋狗,沒有青蒼樹木,更不見一朵嚴冬的野花。但,他那雙紅腫大手,他那對黑焦的薄唇,按著樂器小孔,含住那個冰涼的銅口,把僅餘的生命的力氣完全迸出。一支,一支,將他所學過的哀歌頭一回最美妙最調諧的吹奏出來。 幾支哀歌吹奏快要完了,他的眼神突然黯淡,手指鬆開,他像崩山的一塊碎石,隨著一陣大風頹然從土穴口滾下沙岸。幸被砍伐後的樹根擋住,竟沒墜入海中。 而他手中的精製嗩呐,卻毫無阻礙,立時被風投入狂嘯的漩渦裡,要永在大海上吹送它的人世的哀音。 以後,怎樣被人發見,送進這所修女們的慈善醫院,他一概不知,——因為幾近一天一夜他方蘇醒過來。 就在醒後的晚上,他聽到了窗外送盤川的同行的樂音。 高窗外的鼓樂聲音瞬時飄進,愈走愈遠,像是追送著升上天國,或快落地獄的靈魂。漸漸飄至街角,飄過小公園,向那個新故去的幽靈等待的地方去了! 然而,這肉體已快快被熬煉成虛殼的「小天分人」,這呼吸迫促得十分厲害的傷童,他在虛空裡借樂音引領,把短短一生最難遺忘的往跡如迅疾的電影瞥過腦幕,重作快意與憂苦的演出。 ……最後,最後,只餘下母親要辭去人間時灰臉上的抽搐景象,以及被嚴寒即時結成冰滴的一顆眼淚凝在腮上——是留給他,為了吹奏嗩呐的一顆明珠。 ……最後,最後,那支從絡腮鬍子師傅破家時取得的精製小嗩呐,紫檀木的,可愛光澤,白銅精磨喇叭口,還有他那雙破皮紅腫的大手,……嗩呐在大海中翻立起來,喇叭口斜向青天,那麼大,那麼高,是一座巨峰,它在對這個苦難窮瘠的世界吹送出無比的大音,比狂濤,比暴風,比爆炸的炮彈更要驚人! 宏亮大音是一種他沒曾學得的新歌,混合著喜悅,降生與挽送死亡的交合意念。他一聽十分瞭解,更受著向所未有的感動。……漸漸,他覺得自己已隨著宏亮的大音飛去,在褐色雲堆,在青蒼高空,在晶潔的仙宮。……漸漸,那個小山坡上土埋的死嬰呆笑著向自己張開雙臂。…… 而母親的灰色面目瞥然一現!……他緊瞅著復活的新嬰用雙臂把自己抱住。…… 巨峰般的嗩呐的宏亮大音,……送走了,……送走了過往的一切,吹奏出一片光華。 半夜時,值班的修女走進童子病室,發見一床舊被毯翻到床下。他兩隻紅腫未消的雙手,手指伸屈不一,交擱胸前,大眼睛半瞑著,瘦臉上浮出苦楚過後的欣悅樣兒。 他的靈魂早已隨著晚間的鼓吹樂音飄去了! 一九四七年初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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