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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穿後補」


  「據我看來:省自治和聯省自治,在學理上,事實上,都有分別——這自然是中國的老毛病,無論什麼事籠統過去,含糊過去,不想徹底明白。……他們哪裡真曉得政治上的把戲?就連幾個字眼兒說來倒去總是不清不白……」他慷慨地說到這裡,因為用手指作揮擊的姿勢;他左臂揚起用力太狠了,一枝司令牌的香煙便從指縫中丟了下來。他還沒有留心,坐在白煤爐子——他的對面的一位穿洋服的方由美國回來的留學生先生便喊道:

  「Ah!Watch on your clothes!」

  那位高談自得的先生方立起身來,即時便有一陣毛絨被燒的焦味佈滿一室。他解開袖扣,反轉褲角去檢查去,果然一個小小的窟窿尚帶著香煙的灰燼在他那條花旗呢的褲子膝骨以上的地方發現。他用手竭力地抹拭,一回看看手指上的殘灰,便憤然道:

  「惡運!惡運!簡直糟極——了!您瞧!這條褲子的後面昨天方化了二十枚去補好,今天又來了,……又來了,簡直的,……」

  一屋內的三個人都笑起來。那位素來安靜的吳先生也將頭伏在床上抬不起來。

  本來好談省自治問題的浦勻先生,他那一身舊而且破的洋服已經夠瞧得了,袖底的絨已磨盡,鈕扣脫落了重複縫上,也不知有幾次了;只就鈕扣旁邊的針線痕跡看,便可知不止是一次的補綴了。褲子後面開裂,托一位女工找了一塊三寸多長的同顏色的粗嗶嘰補上,遠遠看去,像是倒貼著前清時的素色補子似的。他雖是灑落得很,不大理會,但在這個飯後的小集會中卻沒料想到使他的屢經患難的褲子又遭了一次火劫,所以他總是連喊著「惡運!惡運!」不止。

  一會坐在書架左首的那位常是好微笑的教員王先生立起來,從容地向大家說:「浦勻你不要著急,我昨天才聽見一個故事,……來!我來重說一遍,……於你也得一點經驗。……」他指著那個身軀魁偉目光四射的新回國的留學生說。

  吳先生彎腰起來,將浦勻按到原坐上,便催著王先生快一點說。

  王先生平日是不好說閒話的,每逢人家開辯論會時,他老是一個人握握自己的手指,或者弄弄眼鏡這樣的過去。他同新回國的那位留學生是老朋友了,他仿佛在給他一個暗示似的,憑空說了這一句話,自然那位留學生便愣了一愣道:

  「你不要轉彎抹角地做文章了,快說!快說!」

  「昨天我赴一個朋友的家宴,他有一位遠方來的朋友,他說他聽見他的父親的表姊丈說的,他,……」

  王先生初說幾個字時,那三個人還在凝神地去聽,但說到這裡,性急的浦勻便用手拍著案上的茶杯道:「豈有此理!……您哪!怎麼一回事?『他說;』『說他,』『說的他,』那麼一大套,教人聽了著急,找不出哪是個頭緒來。得啦,你趕快將事情來說完不就成了,哪兒去求考據?還得嚕哩嚕嗦地這一些。」

  王先生用手抹了抹左頰莊重地道:「就是,就是,不必說那些伏筆。是這麼樣的:……據說在前清的中季,哪一省記不起來了。有一次忽然一個捐班的知州去稟見藩司,恰巧與他同去的尚有一位已經到任署理的知縣。那藩司的架子很大,號房將他們的手本遞進去以後,這兩位先生都在候客廳裡打算盤。這位捐班的知州還是第一次到省稟見,七上八下的心裡不知如何說話,如何恭敬方好。他正在來往踱著步,忽聽見候客廳後面有人高喊著『先傳候補』四字,清清楚楚的送來。他以為這當然是上司要先見自己了;因為候客廳裡的兩個人除他自己之外哪裡有候補的人員?他一時忙了,也不及待人來到,轉過候客廳的後門急往前走,無意中卻同一個婦人走撞了。那位僕婦手裡正端著一大碗湯藥,被他一撞,站立不穩,便將一碗藥汁全潑在這位新分發到省穿得簇新的袍褂的知州先生身上了。……當然兩個人爭吵起來。知州又氣又急,但又不敢發作,只是嚷著适才裡邊大人喊『先傳候補』,因急於進見,反弄了一身的苦水。那位僕婦哪裡看得起他,便瞪著眼罵道:『瞎眼的!……大人還在姨太太房裡洗臉呢,說話,你也會聽得見?你的耳朵大概是塞住了!方才原是命我去煎藥,一位二爺傳姨太太的話教我「先煎厚樸」呢,你老不死的!……就會聽成了先傳候補?……一會,……』」王先生莊言厲色的還沒說完,那位留學生同性急的浦勻與方在笑而沒完的吳先生,都拍掌重笑起來。留學生先生一面鼓著掌,一面道:

  「不料與你幾年沒見,向哪裡學來這樣貧嘴的本領?」

  「忙哩,」王先生還是慢慢地說:「還有呢。……冒失的候補知州受了這場沒趣,便急得沒法!上司沒說不見又只得回來,衙門中人聽了這個笑話,都喜得合不了嘴。待了一會,那位藩司果然傳見了,知州先生一身紅一塊黑一塊的遮遮掩掩去參見了,他的上司看得他身上那樣,便問他,他自然恐怖得不敢說一個字;還是與他去同見的實缺知縣替他一五一十的說了。——卻好,這位藩司最歡喜的便是能以恭維與趨奉的屬員,他因為這位候補官兒對於自己能如此恭敬;不但不犯惡他的有失於禮儀,而且不久便掛牌,什麼差使,什麼署理,以後就從此闊了起來,於是一省的差員都將這個故事慢慢地傳開來,差不多將『先煎厚樸』——後來都說『先傳候補』的四個字,成了一個發財升官的特別類語,……說得時候多了便把誤聽的口氣『先傳候補』訛為『前穿後補。』……」

  浦勻不待他說完便愣愣地道:「天地間居然會有這樣的巧事?以後呢?……」

  王先生用左手抬了抬眼鏡道:「以後麼,……『先穿後補!』浦勻先生仔細瞧一瞧你的嗶嘰褲子,說不定外交部的委任狀快要到門!……恭喜,恭喜!這才是先兆呢!……」

  本來安靜的室中笑聲忽然大作起來,那位留學生正自端了一杯龍井茶慢慢地喝著,聽他倆個有趣味的談話;但是到了這會也忍不住噴了一身,而醇謹的吳先生早已伏在書架上回轉不過臉兒來。

  獨有浦勻先生慨然歎道:「這是先兆嗎?好一個『先穿後補!』……哼!……」他在默然的尋思中不但不引以為笑,又仿佛記起什麼心事一般,活潑的面容上,好似罩上了一層霜花般的淒慘。

  南新華街的馬道上,積雪之後凍滑難行。正是將近十二點的中夜,北風雖吹得不如昨天厲害,但勁冷逼人;更兼浦勻從溫暖的室中走出,薄薄的呢大氅上絨毛都脫落了,如何禁得住深夜寒風的吹透?但他傲然地步行了半裡路,明明的兩個耳尖都麻木了,他還是咬緊著牙齒將兩手深插在衣袋裡沿著有電杆的邊路往前趲行。時而有一輛汽車從大道上飛也似的駛過,餘光微灼,向遠方逝去;或者有幾位從煤市街吃館子酒醉回來的人,高聲唱著又咽又澀的「臥龍岡……花啦啦打罷一通鼓」的皮簧調子,但在冬夜裡;……在這樣淒清寒冽的冬夜裡,世界上的人誰還管誰?奔馳的,踉蹌的,各人走各人的路,所以滿腔心事的浦勻哪裡去理會這些事。他常常與人談論總主張一種孤僻的意見,就是一切都是相對的,世界中——已死的世界,未來的世界,完全是沒有絕對的那一回事。什麼絕對的愛,絕對的自由,絕對的真實與理想,都是空虛的,都是妄念。事實上恰巧相反。不要說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那一大堆中國舊倫理的相對論,就是權利義務,那些新的學說也何嘗不從相對中產生出來?甚而至於外衣的口袋,一邊一個,汽車上的護兵也是兩邊對立著,並且水壺手槍也是彼此相對的,……種種怪念的結果,他便自此得了一個諢號是「新相對論家」。……他方才在吳先生的寓所中,遇到幾個朋友混談了好幾個鐘頭,雖然似乎將連日悶在心中的鬱氣吐露不少,但這也同打嗎啡針相似,一會兒興奮的激刺過去之後,不惟感到一切的無味,而且又勾起了潛在之環繞的憂煩!更加上他适才聽到「先穿後補」的話,便聯想到他平日主張的相對論上,更聯想到先兆後兆的理想,仿佛有一個新事實發生以前的憧憬狀態。

  「老是這樣冷冰冰的;老是這樣令人不快的;老是這樣像被沉霾包圍住的夜裡,相對的東西:光明,輝麗,都向哪裡去了?……哦!那才是個光明輝麗的時節呢。前年七月七日以前,跑了三千多裡路回到家中去,在餘熱未消的庭院裡,父親扇著蒲葵大扇披著縑衫踱來踱去,向我敘說我離家三年的變更。……靜呢,用匙兒將西瓜的紅瓤一塊一塊地倒在玻璃碗裡,但是她時時地向著待缺的滿月凝視著。……唉!又是兩年了!哪裡就是個光明輝麗的中夜!——但這值得什麼!如今只有飛塵或者可以將我的行蹤的消息送與他們,終是相對的:黑暗與光明,沉慘與輝麗,但遠哩,……三千里以外;柔暖的夏夜與酷冷的寒宵。……」他在胡亂的想著,只覺得心頭上如乒乓球的東西撞擊一樣,觀念也聯不在一起,更不知是想像中的回憶的慰安,還是激憤中的淒咽?但他覺得足底下漸漸沉重了,右脮往上舉步時有點吃力,但還遠呢,潘家河沿還有三裡多路。……一輛燈光暗弱的人力車從他身旁的狹巷中走出。

  「先……生車要麼?……天是那末不早了!……」仿佛在黑暗的帳幕的一角下有鬼物似的呻吟著說。

  「好!」浦勻想坐在車子上的慰愉的欲望忽然打入他亂思的腦神經中,便直接著那鬼物淒呼似的聲音,說了一個他家鄉中最好說的助辭「好」字;但是以下的「幾個子?……潘家河沿」的七個字還沒有說出,他的右手在衣袋中的觸覺急促地告訴他說:雇車麼?……還只有五枚銅子呢。這個由觸覺中而來的警告即刻將他适才的欲望壓下,便再不聽那鬼物似的喊聲,又邁步前進。

  因為冷度的增加,腿力的疲弱,及至他走進自己住的會館內的一間小房子去以後,差不多沒有什麼感覺了。他也不管衣服上的塵土,一翻身便倒在床上,對著小幾上的慘慘的燈光呆看著。少過了一會,他忽然覺得周身冷栗,手足也震顫起來,由破隙中吹進來的寒風砭人肌骨,實在不能再忍耐了。立在門口喊了半天長班,方有一個拖著氈鞋的老侍者慢慢地由外院中進來。浦勻命他將白爐子生起,那老侍者一邊呵著手,一邊唏唏地道:

  「什麼時候了!……還生火?……那末,劈柴在哪兒?」

  浦勻低了低頭,重複傲然地道:「你就從東院許先生的房檐下取幾段來作引子罷,明天,……我還他!」

  老侍者歎息著道:「又借了!……也不怕人家說閒話。……」浦勻裝作沒聽見,重複走到屋子中來,便覺得全身墜在冰窖中了。

  沒有半點鐘的工夫,老侍者披了黑羊裘,將一爐火光炎炎的爐火端了進來,手裡還拿著一封信,遞與躺在床上的浦勻卻數說著道:「……先生!不是我老不湊趣,您往後再早點回來不好麼?半夜五更,累得我這把老骨頭受罪,一天吃兩頓粗米飯,這個時候還不能睡覺,……才是苦人呢!……」他說著便又歎著氣,趿著氈鞋走了出去。

  浦勻這時早將睡魔驅走,左手雖將寄來的信壓在床上,但他並不急急地看,只是望著這一爐方盛的煤火出神。同時將老侍者的話,「我們才是苦人呢!」顛來倒去的想著;又聽見窗外脫盡圓葉的梧桐幹枝,被夜風吹得刷刷的響著。然而他自己的感想已是由忿然淒然,而入了茫然的狀態了。

  左手支著全身,半俯在木板床上,過了一會便有些酸痛了,他趁勢坐起,無聊賴地將适才收到的信用指撕開,將裡邊的兩張信箋抽出,又抬起左腳踏在白泥爐的一邊,把信箋攤在膝蓋上讀起。他剛剛讀了頭一句,「浦翁兄台大鑒」六個字,忽然看見一片白紙從箋中露出,他先檢出一看,原來是這樣的一張卡片:「C大學法學士,四川第一師參謀,省公署諮議,署理夔縣縣知事,穆國澄。」這些官名的一個卡片,浦勻看見這樣的一個富有神秘性的卡片之後,他便不再往下接續看信了,突然有一場最令他回思的影片在目前出現。

  「老浦!呆什麼!你總是這樣不三不四的,……不想將來嗎?好容易離家遠出,不先將道路打通,看你的本領罷!走得通還走不通,什麼事別太認真,馬馬虎虎地,——這並不是鬼混;你想誰不聰明?幹嗎?乾脆說罷,……」這是三年前的一個春末的時候,在公園中松林下一個留了上唇的短須約有三十歲的華服少年,向對面看報的一個少年學生說的。

  「您曉得我的用心,差不多一個多月,書本兒好好的放著不動,……這也並不是我偷懶;我們當大學生的事比這個還要緊的沒有麼?送對聯,拜客,開會,發宣言,硬壓在腦袋上的事,您不幹嗎!……好!『滾開,』大家正不缺少呢!……往後,甚至於連求個人寫封介紹信也找不到,以後您要好一點,舒服一點,——自己盲目地撞去罷!沒有法子!……打什麼高調?誰也會說。……可是,到後來連個進身之階也沒有,可憐不可憐!……而且我們學政治的是為的什麼?為國家出力,固然好些;即使居心去弄個把個差事不應該麼?……哈哈,有飯大家去吃,只要先磨磨牙,尖些,快些,要緊,要緊!哈!……噗嚇!……」他說完這些話之後,便又悠然唱道:

  「得志與民同之,不得志呵!……書中自有黃金屋!……唉!」

  「這是三年前的事了,穆國澄,……縣知事,參謀,諮議,這便是公園中三年以後的他!……」浦勻將卡片夾在手內癡想著,一會他覺得沒有看信的必要,至少現在也沒有看這封信的趣味與勇力,於是將信封,信箋,卡片,一齊丟在小茶几上。

  「富貴勢厚豈可忽哉!」他無意中衝開嗓子說了這樣的一句話,語音沉重而淒厲,仿佛帶了羨妒而又不屑的氣息,但室內室外全是靜悄悄地,連一個音的迴響也沒有。

  爐火漸漸地炎上,三角形的小屋子中暖氣充溢,他獨自兀坐在那裡並不知道夜如何?其在茫然地忘卻疲憊的感覺中,也不知自己卻如何支撐得住?但是腦殼中一震,一震,如同有個小的生物在裡面跳動。他用左手按住,也就趁此機會要細細盤算他未來的事業。

  「『先兆』且放在一邊,『兆』也許有的;但無論如何總得先弄幾個錢。……慚愧!慚愧!這樣下流,這樣卑鄙的想望,簡直的,要不得!……該死!一些兒也不錯,怎麼辦哩?煤球錢已經欠了兩個月了,那位說山東話的老闆的哀的美敦書早送來了,三天的限期!……這還可以想法拖延,每天早上的煮米錢,如何找去?不,先算算罷,衛那裡五元,鋒均八元半,學校的會計處墊借十元,……沒有地方了,再見人也沒法開口!本來可以吃面飯,愈粗愈好;何嘗沒辦過?三個銅子的兩碗黃米粥,十個銅子的回回燒餅,兩個子的醬蘿白,舒服,倒還沒有什麼,只是有點難為情!小事,——那才是一樣哩!現給不賒!——什麼用處?這身累人的破西服。

  「除此之外,也就是『除此之外!』……咳!昨天老陸所說的銀行的記帳員,四十元一月,住的房子乾淨,最足令人滿意的是大的鐵爐,那樣熊熊的火光,簡直的,——簡直是生命之幸福的象徵物。……可是,總理那邊已下了條子了!……自己這樣遊蕩著,不早想法子,陳先生那邊為什麼不先求他早去封介紹信?……」他想到這幾句話,左手的中指與右手的掌心抵得很起勁,如同過度的懺悔似的,可是即刻又松展開了。

  「真的『饑不擇食!』在政治門卒業的學生如何去畫簿記?」似有人從一邊替他好意的解釋著:「……原不打算教書,也不是像你這樣不三不四的人所幹得來的。……幹得來又怎麼樣?……幾成之幾的拖發前幾個月的薪水,學生又厲害得很,動不動要攆你走道,……何苦費力氣自討沒趣!辦得到辦不到且不說。……p,不是從南洋來信找兩個人去在中學內幫忙,地方和暖,且可以練習練習我那破碎的英語,倒是一個機會,可惜又起了風潮,晦氣!……亨愉的太太竟死在冷冽的歸化城中,未半歲的小娃子也死了,昨天的來信,……為熬苦事業的犧牲!咳!先鑒。幸而我始終沒有把靜帶出來,……冒險的人生。不想幾個朋友都這樣的不幸!……某人新近升為次長,呸!……與我何干?假使,……能爬得上竿兒去嗎?……無聊!什麼事都乏味!……」他的腦神經中如同火燃似的灼熱,如同噴泉似的四射,終究是紛亂一回,沒曾找得出相當的目的來。過了一會,仍然是明天二斤米,……八個銅子的車錢來往不斷地這等拘于現實的尋思,將他那一切的夢影消滅於無形之中,雖然根據這種種計劃而來的希望還沒曾完全去盡。

  又不知過了幾十分的時間,他已是擁著污穢的絮被躺在床上,黯黯欲死的燈光映得牆角床邊都黑魆魆的仿佛有些不可思議的怪物在旁邊嘲笑他。他在這時哪能著枕便安然睡去,他想種種思想于他沒曾有絲毫的利益,反而橫了橫心就枕頭底下將一本日記取出,不論次序地胡亂翻看。——這是一本數年前直至現在還沒寫滿的厚裝的洋紙日記本子。他只是當作隨時筆記的一種記法,裡面所寫的文字雜亂無次,有時年月也沒有寫清,不過在他胡亂翻檢之中,偶然看到了幾條:

  今夜秋月如洗,晴空薄罩白幕,在皎皎的光輝下幽絕!美絕!獨立此布帆船上,意氣殊覺自得。……記得前宵家人以予之孑身遠出旅學異地為憂,……狹哉!丈夫志在四方,……尤貴在創造生活。今宵對此佳景,青山如帶,平波若銀,將來之望何可自限!誠「逸興遄飛」,不能自已。……在嘉陵江上。

  昨夜聽回裡諸人談及,如何謀差事?如何結團體?聞之欲嘔,嗚呼。今日之青年學子!……教育之目的安在?

  吾輩何至不能刻苦自勵開闢一種雲霞燦爛之天地,真能甘心作應聲蟲耶!……可恥孰甚!

  長安居大不易!由家中匯錢至此百元須貼二十五元之郵匯稅,……可怕!吾邑之地丁聞已預征至十五年矣!……不知家中人有此幾畝負郭田何以為生?……

  離家凡四年矣:我值此新歲別無所感,惟對鏡自照額紋日多,且思力紛亂,大非前此之活潑氣象。……近數月以來受戰事影響,家中匯款不到,日日忙於借貸,一日精力全盡於此,讀書?……噫!……

  得靜病中來書,……我負汝矣!汝病且危,佳哉!人孰不死?都死卻都乾淨!瞪目苟活,受罪得厲害!近來校中考試早完,……欲歸不得,且何以見故鄉中人?……五年矣!……「生」誠不如「死」也,靜知之?……出校三月後九月五日之夕醉後書。

  他絕無所為的隨手翻看著這一本五年不相離的日記,反覺得愈往下看愈頭重起來。這也正如他的心思一般的,字跡很複雜而不是相同的態度,有的是正楷,有的是欹斜塗抹的行書,令人一見便知道他的心思不是統一的,不是能以長久有安靜的狀態的。但他看到最末後的一段,便突然間將身子抬起,用日記本子將半明的煤油燈光一揮,一切便隨之黑暗。

  夜深了,夜完全在黑暗中奔行著。浦勻緊緊用手抓住被角,仿佛如同抓住一件他所最恨惡的東西一樣,由冰冷的雙唇中間吐出了一口悶氣。

  夜深了,夜完全在黑暗中奔行著。冷冽的空中時時傳來一陣驚人迷夢的更柝及銅鑼聲音,由一個巷子傳到一個巷子裡去。

  夢中的浦勻正在仿徨著呢,正在陰雨的崎嶇的山道上找歸宿呢。引誘人的青光時時在疏林暗雲中發出閃閃的光亮,他運回歧途,正不知要向哪裡去?可是他仍然狷傲地往青光的遠處走去。……「這正是個好所在,一輩子這樣,或者也還過得去。……轉過林角,好熟的地方,一灣半涸的溪水,幾所紅瓦白堊的房子,像在哪裡見過的。(他在這時想)」驀地裡走出一位白衫子,湖色絲裙的女子,「不錯,一條蓬鬆的辮發上還帶著那個明珠結成的金押,流動的目光,飄灑的步履,不是她是誰?(他又在這樣決定)」他覺得有種出乎意外的悵惘重複現出了。記得三年前:在T埠的大學校側的草地上與她相遇,那時她怎樣地用目光來勾引他,又怎樣地用拋石寄字的方法去約他相見,那的確是遊戲,是在閑晤時的趣味的遊戲,卻如何在這樣陌生的地方,幽沉的天氣裡忽然重遇?他在失望恍惚中,又將興致提起,他便仍然用他那老方法走上前去使她注意,但有點兒希奇,她似乎連正眼兒不瞧他一瞧,只是高提著裙兒向前走去,他十分的納罕,以為從前雖也是匆匆的相遇,匆匆的分別,但那是如何的情意纏綿;為了什麼現在卻這樣裝做沒事人一般?他真的急了,便走近幾步向她微微招呼了一聲,哪知她還是不曾理會。……他便大聲嚷道:「你真的,……簡直不認識你的……麼?」那飄然前行的白衣女子回過頭來,用冷冷的目光,向他的下身轉了一個眼風,似乎在微笑中含著蔑視,冰冷中帶有譏嘲似的,不多時又飄然自去。浦勻心裡更加上一重疑心,便低頭一看:哦!他這才將他那條嗶嘰褲子的後補先燒的地方發現,他真的激憤,而且不平地喊道:

  「你太勢利眼了!……我這條褲子麼?哼!……休要有眼不識泰山,這是『前穿後補』的先兆呢!不可貌相,好的日子在後頭,你曉得?……」這句話沒曾說出,他氣急了,便將右腳竭力在地上一踏。

  「……有眼不識泰山,這才是『前穿後補』的先兆呢?……」嘩啦撲通的聲音一齊響了起來,原來他在夢中將右足斜伸,用力過猛,一爐將燼的爐火全被他的足推倒了。

  他懵懂醒來,看見窗紙上已發白色,快要黎明了;但他還在胸口上翻滾著「前穿後補」四個字的沸波。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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