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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藝術殺了他!」


  一

  這時正在中夜,蕭瑟的秋風,一陣陣吹著幾顆青桐的樹葉子刷喇喇的廝響。被著淡白色薄衣的月光,映得天上的疏星,不十分明朗,月光雖薄,卻在一個碧紗窗子上,映映綽綽,照出個半身的人影來。那半身人影,正是一個二十三歲的女子。她用手按住頭額,時而用手指將額上的覆發,微微分動,又慢慢用手指兒壓下,那雙手指卻夾起了一本裝潢很精美的西文小冊子詩集來。看她的情形,像是對於這本詩集裡的興味,非常深長,然而有時又像不專心在一行行的橫行字跡上似的。

  窗前小幾上的自鳴鐘,的打過十一點去,從紗窗的細眼裡,忽的吹過一陣涼風來,拂的一瓶未開桂花,不住的搖動。她這時方陡覺得這種新涼的感覺,透過了灰色的布衫,使肌膚上起了一些冷栗。她這才將詩集平放在書案上邊,略略欠伸,起來離開所坐的自轉椅,到東牆下的衣架上,取過一身青呢夾衫來披在身上,鈕扣尚沒有扣完,忽有一陣腳步聲,簾影一動,便進來了一個中年婦人。

  這個中年婦人,非常和藹。剛跨進門限來,便從笑裡帶出微露驚訝的態度,向著她道:「外面涼的很!怎麼你方想起穿衣服來,若使偶然染點感冒,明天又要嚷著頭痛。……」女子一邊扣好鈕扣,一邊整齊衣角的摺紋,卻答道:「姑母,……你多早晚從女子道德維持會上回來的?我在飯後,少覺的身子有些疲乏,拿著本書,似睡不睡的,正在迷迷惘惘裡,竟沒有聽見你就早回來了。」中年婦人這時正端著一小杯的香茶,呷了一口,便笑道:「應該啦,……我早可回來,不過……不過今天在演說席上,恰恰遇見了朱……博士……」

  她聽到末後三字,在平和的顏色中,微微一變,即時便又鎮靜起來,兩隻手緊緊握住,凝住目光,直聽中年婦人繼續說下去。不想中年婦人,被她這樣無言無聲的注意,反而半晌多說不出話來。兩人對看了有三分多鐘的功夫,中年婦人方斷斷續續的道:「敏君……朱博士他交……」說到這裡,重複住下,又看了看她侄女的面色,方一口氣說出「朱博士他有交與你一封未開的信」的幾個字。然而敏君聽她姑母的話,並沒有什麼驚駭,接著很堅決的問道:「什麼信?」

  她姑母很遲疑了些時候,又笑著向敏君道:「論理這種事情,本來是你的完全自由,我並不是那種牢守著舊道理的親長,不過我也是為你的幸福起見!……我雖不是主張自由戀愛的學說,然而也曾在幼年時受過點教育,對於專制的婚姻,……對於你,我論尊屬,可以稱得起是你的第一個親近人,然而我永不能使你的意志不得自由發展。……」說到這裡,眼波微微動了一動。接著歎了口氣道:「我記起你母親死的那年,你才不滿三個周年,到現在正正的二十年了!人家都說現在見了你,宛同你的母親面貌的美麗一樣。咳!你父親自小時候,有志實業,頭十年前,他組織了個公司,在豐德鎮開掘煤礦,有一天煤礦失火,你父親適在礦底下查看,……可憐你從此後便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姑母進門來時滿臉的笑容,這時都收回去了!提起了往年傷心的話,只是用手帕擦眼淚!

  敏君本來呆呆的直立著,聽她姑母說有什麼信件,不想姑母談及這些事來,自己心裡,更不知是苦是辣,眼眶裡含了無窮淚泡!只是不能放大聲哭出來。一面想想自幼的苦楚,一面感念姑母撫養教育自己的恩遇!一時間不知怎樣方好。

  這時窗外的月影,漸漸斜落到窗下去,四周靜悄悄的,只聽得牆角下唧唧的蟲聲,一斷一續的淒叫。她姑母這回從身上取出一封封面極好看的信,拈在手裡,一面卻很鄭重的說:「朱博士今天交這封信於你,有很大的關係。我呢,自你小時,原拿著當自己親女兒一樣看你,且是你父親在日,他是個心高氣傲的人,又只有你一個女孩,他便立志要好好的教導你,使你有點成就,而且必要為你對一個有學問有才幹而家道豐裕的夫婿。他自從你母親亡後,屢次向我說這種話,……我想你現在在女子大學將近畢業,又在社會上有女詩畫家的名譽,有多少人羡慕的了不得。朱博士他和你見面,也不止一回,他的道德,才幹,在青年政治家中,也可以算得少有的人物。他極希望你不至與他絕望的回答!他說他終身幸福全在你一句話的回答,……我想起你父親的志願,和朱博士的熱誠,你總該自己有個斟酌方是。……機會是不易得的,愛情這種東西,一樣初起時淡薄,後來或者能夠使他有量的增加。」姑母說完話,便很鄭重的將信交與敏君。敏君用兩指夾住這信的偏角,只不言語。

  夜已深了,姑母因身子打熬不住,早已回到後室去了,敏君含了滿眶的熱淚,倚在一疊枕頭上,交握著兩手,望著案上的桂花出神。那封朱博士的大函仍然好好兒放在案上,一個信角也沒有拆破。

  院外的晨雞,喔喔叫了幾聲,室中的燈光,已經照不出人影來,敏君這時卻已和衣倒在床上。

  二

  斜落的日光,被幾片紅霞烘起,越發從血色般的餘光裡,映得蔚藍天色,格外清楚。一帶河堤上,幾棵柳樹,葉子黃落了一半,卻有十數個小鳥飛跳在禿落的枝上,高唱他們的自由歌子。

  離河有二裡多遠,一道較平整的路,這時一個人影兒也沒有。路的盡頭,有幾重樓廣場的煉鐵廠,廠內紅顏色立在半空中的汽筒,忽然放出絕高的尖銳的聲音來,這個聲音在空氣中響了有五六分鐘的光景,那時一道較平整的路上,男男女女滿了下工的工人。

  恰在這時,沿著長堤,來了一個女子,穿著一身玄色的衣服,手裡提了一個精巧的寫生架,一步一步的慢慢踱來。及至方走到幾棵柳樹的下面,工廠中散工的工人,差不多全散走淨了。女子倚在柳樹的根上,望著這條長路,不轉睛的注視,末後有個黑影遠遠的從廠門口走出,便很快的向這邊來。

  女子等那來人走近,看明他穿了廠中工頭的制服,頭頂短簷的絨帽,白色手套,一些也沒有汙跡,長長的眉,很爽朗的眼,不是他是誰?便不禁叫了聲「篤明」。

  少年一氣跑來,早就看見女子在此候他,便脫掉了一隻手套,近前和女子握手,兩個人便談起話來。

  「敏君……你方來嗎?看你又像從野外寫生回來似的。」

  「是啊,我因這幾日心裡悶得利害!在家裡只是不知怎樣方好,今天便步行到紫山的澗上去畫秋雲去,然因心上不得安靜,畫了幾筆,難看得很。這時我想你的工作完了,便跑了來,……我還有許多的談話。……」

  篤明這時一手托住帽子一手用手帕拂去了樹根上的塵土,與敏君一同坐下道:

  「可不是,我收到你的信,知道你近中心緒不好!……但是我不是說不合聽的話,論起來,那人和你……也是良好的婚,……」

  少年說到這裡方要接著往下說去,敏君皺了皺眉頭,照他很嚴重的看了一眼道:

  「什麼?難得你也這麼說,我的性格,你還不十分明瞭嗎?」

  篤明歎口氣道:「我什麼不知道!不過我想你不可被藝術的思想,拋棄了一生的幸福。譬如我……雖是你對我是沒有什麼,不過被旁人看來,……就是最親愛的姑母,他並不是無學無識的人,然而總覺得我至好是個勤苦的工學生罷了!……你雖那樣主張,但後來恐怕有什麼難解的事,……」

  敏君這時卻極安靜極誠懇的慢慢回答他道:

  「我自幼時,對於藝術有特別的嗜好,然而對於現在一般號為藝術家的,又萬不願低首去領教他們那似是而非的講授。所以我隨著我姑母,遊歷的地方也很多,見過的名家作品,也有一些,到後來我決定作獨立的藝術研究,世人對於我有什麼批評,我都不覺得,……」她說完了一氣,少住了一歇,看看由紅色變成黃色的太陽,漸漸映在西邊一帶山尖裡去,便又接著道:

  「我平生最佩服的是自然的藝術是平民的藝術,我對有些矯偽虛作的藝術真是看得沒有一點的價值。那麼因我自十幾歲時有了這種觀念,所以不但對於藝術上是這樣,就是對於人生一切的問題我也是執定了這樣自然的平民的見解。至於婚姻問題啊!我也以為婚姻是人性的表現,也不是絕對反對,所以我並不堅守著獨身主義。但我是按照著我理想上藝術的標準,去選擇偶配。其實那些虛偽的藝術家,我實在沒瞧得起他們,因為他們先沒有藝術的人格,焉能和我理想中的人物相符呢!不過你是我自幼小時相熟識的朋友,你憑著工學士的資格,親身到工廠裡,作這樣勞力的勞動,有好些人想著把你地位提升,你卻安心情願作這等勞苦生活,實習所學,真可夠得上品格高尚四個字,也真符合了自然的平民的生活……我對於矯造虛偽的人間生活,因為和我理想上藝術的標準,相去很遠,所以與他反對。那就……朱慎予罷,倒是有名的青年政治家,也是我姑母最稱讚的,但是我並不瞭解政治是什麼東西?他們每天只是作不自然的非平民的生活,那末他無論怎樣好的人物,於我絕不生什麼關係。況且我們自小時候有很深的友誼,你又確能代表我理想中的藝術人格。正不必你是一個雕刻家,或是一個畫家呢!……」敏君說了半天的話,到後來情感發越,不知不覺的流下兩行熱淚來。

  這時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河裡的流水聲,仍是澌澌不斷的流著,蔚藍的天色,似乎罩上一層淡幕一樣。篤明握住了敏君的右手,滿臉上表現出又感激又淒皇的顏色,末後便決然道:

  「你的藝術理想,我是非常佩服,就是你的作品,也曾得過社會上最有名譽的優獎。我所以到現在的緣故,也是不肯失了我的理想的原故。不意我的勞力思想卻適合了你的自然的平民的藝術理想。也可見你的見地,實在是非常高出。我既得了你這樣知己,也可算得不虛生此人世。只是我近中有個朋友,他招我到非洲腹地去考查地質,好幫助我們物理學上的知識,不知你可有什麼意思沒有?……」

  「嘎!到非洲去嗎?……雖是路遠些,但你有這樣的大志,我又不能不贊成你去一蹚。只是!……」

  「廠中的主事人,他也極端贊成,且是他又托我順道到那邊,調查鐵礦的狀況,他也允許助我一百元錢。我想到那邊去,完全是需要錢項,我又窮得很,我那個朋友,在非洲也不是什麼資本家,所以我雖有此志,但一來恐你,……再就是經濟上的關係。好在我沒什麼奢望,不去也沒什麼……」

  敏君將左手拾起了一根落的枝子,在土地上畫字。聽篤明說後便道:「我希望你的將來,對於學術上,有更多的知識,以實行你的真正勞動主義。況且我們也不爭在一時的相見,……但你能夠幾時回來呢?」

  「左不過一年半的時間,……」

  「一年半!……哦!旅費又怎樣的著落?」她低頭尋思了半天,方道:

  「過幾天,你見我的回信罷!碰機會看或者我還可以補助你的……」

  樹上的小鳥,已經都將頭藏在翅膀裡,安安穩穩的睡去,一彎新月,照在河光裡,像沉下去的金環一般。柳堤上兩個人影兒,並行在一處,走的很遲緩的,像是表現出他們各有一些心事似的,然而走到柳堤的盡頭處,兩個影兒,便分向歧路上去。

  三

  敏君自從那天送篤明遠行之後,忽忽的光陰,便過了四五十天。由初秋日的淒涼氣候,已經變成嚴冬了!這日正是十一月的中間,她在自己的書室裡,靠著南窗的玻璃,呆呆的望著窗外出神。對著窗子,是他人家的一處荒園,內中有幾個亭子,已是塌落下來,這時除了數十棵夭矯的蒼松以外,別的一些景致也沒有。昨夜下了一夜的雪,園中的地上,宛如鋪了一層白毯一般,只是有無數的雀爪的痕跡在雪上面。敏君呆呆望著這荒園殘雪的光景,禁不住發出一種異感來。

  她想:這時在非洲的天地裡,正是炎日如火,萬物生長的時候。想到那邊的行人,看些高大的樹木,奇偉的禽魚,或者正同本地蠻人,到那人蹤不到的地方,去調查什麼。一邊又想:無論什麼事物幾乎全是不可思議的。地球怎樣這麼轉動?人類為什麼有種種的思想?生出許多無窮的哀樂感想來。譬如這些矗立的蒼松,多安閒啊!自然啊!然而也許被人砍伐了去作材料的時候,或者竟作成棺材,同死人的腐骨,永遠埋在地下,那麼更不如幾塊大石頭,任便風吹也好,雪蝕也好,總是沒有損壞。然而似這樣毫無生機的物質,在宇宙裡,有什麼趣味。有生機嗎?就埋下了死亡破滅的根子。想到這裡,覺得腦子幾乎要疼得分破了,回過頭來,看見書案上剛畫完一幅油畫肖像畫的輪廓,不禁歎口氣坐在窗前的椅子上。

  原來篤明到非洲去考查地質,是敏君先由她的朋友處借貸了一千元來。因她雖是馳名的女藝術家,不過她是輕易不肯畫這種金錢代價的作品,她因此事又不好向姑母張口,便私下裡借了這筆款項,預備自己作幾幅得意的畫,售出去,便能夠將債務還清。但是她在篤明走以前,已經將那位來信求婚的朱博士,一口回絕了他,她姑母雖然不甚贊同,但卻絕不來強迫她,只是對著他人,說這孩子的性格,太有些古怪罷了!她姑母也知她與篤明一段的友誼,卻在她面前,絕不提及。那位青年政治家朱博士見了這種情形,說不出的失望,便常常懷著「佳人難再得」的感想,他也明知是永無效果,便又轉從她姑母處,求敏君為他畫一幅肖像,以償他那付敬慕的心願,無論多少價錢的報酬,總可商量。她姑母和她說後,還恐怕敏君負氣不肯替他畫去。哪知這時敏君正欠下了這一千元的債務,尚沒處償補,一聽朱博士找她畫像,便要了一千五百元的代價,許她三個月以內畫成。那朱博士並非同篤明一樣的身無餘錢,也完全應允下來,將錢先送過一千元來。敏君便即時還了債務,心裡時時想道:慚愧呀!這筆旅行費,算是出在朱博士身上了。

  然而對於他的肖像,總是懶懶的動筆,直到過了一個月之後,方將面部的輪廓,大略畫成,這時卻正是在荒園殘雪的冬日了。

  敏君正自呆想,計劃篤明自從行後,已來過三封信,最後是船過印度洋時寫的。正自想著:門外跑進了一個僕婦來,因跑的太快,幾乎沒有跌倒,手裡拿了封快電,吃吃的道:「這是……從上……海輪船公司,……電……說是從,……什麼……海船上寄……來……」

  敏君聽到後來幾個字,看這樣的情狀,心裡已同刀刃刺著似的!心上的狂跳!幾乎沒迸出腔子來!兩手取過電報,手指的顫動,待了半晌,才死力將封筒拆開。看著橫列的幾行字是:

  「粵人汪篤明往非洲考察地質,船過紅海時,風浪險惡,汪腦病忽發,劇作而死!身畔有信件數封,皆有女士地址,故通知,屍已投海!」

  敏君未及看完,便覺頭似乎腫脹起來!眼前花花綠綠的不知些什麼東西!又覺得喉中腥了一陣,就昏了過去!

  四

  和愛的姑母,灰色的衣上,灑了些血點子,將敏君抱在自己的懷中。看她臉色,白的像紙一樣,又是著急!又是痛她!幾次催人去請醫生,又胡亂灌下些藥水去,過了幾點鐘的功夫,敏君方能少微睜開一雙無神的目光,望望她姑母,重複閉下。她姑母用潔白的手帕,將她胸前的鮮血拭去,一面啞著聲道:「敏兒!敏兒!你好些嗎?」敏君這時精神稍定,強伸手從桌子上,將那個電報拿起,看了半天,方哇的聲大哭道:「姑……母!……是藝術殺了……他!」從此後,嗚唈了多時,又沒得聲息了!

  這時在畫案上的畫而未成的朱博士肖像,瞪著雙眼,仿佛是暗地裡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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