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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為什麼死?


  我作這篇「她為什麼死?」我又要先告白一句:就是這也是段的確的事實,是我一個友人他和我說的,他便是這段事實中的一個關係人,至於他是誰。看的人當能體會得到,也不用我再說明。當他告訴我這段可悲可憐的事的時候,那日正是十一月最後的幾天晚上,我坐在屋裡靜聽那位朋友敘述這段事。他說完以後,滿臉上現出了著實悽惶的顏色,就連我聽的也覺她那萬分委屈,才作這無可如何的癡想,究竟就將二十年華的好女子來斷送了。咳!說什麼「情天恨海」的俗套名字!然而她這一生纏綿未遂的愛情,無可告語的幽恨,又是誰的罪呢?

  那時他談罷之後,我們兩個人都靜悄悄的一點聲息也沒有,只瞧著案上幾盆瘦菊被窗隙中透進來的風吹著,影兒一動一動的,也似在那裡感慨莫名呢。到了第二天,我得了那位朋友的許可,便從實記了這篇「她什麼死?」又來惹人家的眼淚。但我總希望看這篇小說的人,不要只是替她難過;還得判斷判斷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分因果,是怎樣死的;才不負那位朋友告訴我這番好意。

  一

  有一天正在四月的上旬,孔家莊的車站上一帶綠茸茸的草地上面,有幾十種的野花開的非常豔麗;車道兩旁的柳樹林子裡藏著千百的小鳥,來來回回的飛著,在這天晴日朗中唱它們天然的歌曲。車站的月臺上有幾個結伴候著上車的;也有來迎送他們的親友的,說說笑笑,總都帶了十分的喜氣;越發點綴的萬物也都現出了一派自然可愛的景色來。

  十二點鐘的火車慢慢從遠處吹著汽笛到了站,上車下車的客人;呼喊叫賣的小販,亂了一陣,火車重複慢慢的發動,又上了前途。站上的人也三三五五的散去。獨有在站門後的鐵欄後邊,卻有一個中年的女僕,雙手扶著個很年輕的姑娘,站在一棵大樹下面。那個姑娘身上還穿了薄棉的褂子;面色如紙一般的白;帶著頂絨線結的帽子,幾乎連眉目都遮住了;斜欹著靠在中年婦人的肩上,合著眼只是咳嗽個不住。旁邊放了三五件箱籠被套等物。還有個五十余歲的老太太,只是背立著左一把右一把的擦眼淚,半晌才哽咽著說道:「車子還不來嗎?」

  不多時,從東面飛一般的,來了兩輛騾馬車。這位老太太和僕婦費了許多氣力,才將這位病體虛怯的姑娘扶上車去;用些被褥圍住。老太太卻顫巍巍的坐在前面。那輛車便是僕婦和行李載在上面。這時又從站外的茶棚裡泡了幾碗茶來,老太太便問這位姑娘道:「慧兒,你口幹,多喝口茶,也可以潤潤喉嚨。從這裡到我們家裡,還有三十裡的路程呢。」車裡的姑娘只閉著眼搖了搖頭。老太太便知道是不能喝了,歎了口氣,便命車夫將茶遞去。不過三分鐘的功夫,兩輛騾車響鈴丁丁,從一片黃塵裡走去。

  車子走的非常的慢,一點鐘還趕不到五六裡的路程;還是走幾十步,便要停幾分鐘。然而車裡的姑娘哮喘的聲音卻同走的一般的短急。老太太面朝裡坐著,用兩隻膀臂托住了她的肩頭,袖子上卻濺了些點點的血星。這時老太太嚇得連眼淚都上肚裡去了。只是愣愣的瞧著她出神。看她胸口一起一伏,口裡呼吸的氣息只接續不上。這時路程約摸走了有十二三裡地,老太太便命將車停在一個村莊的路口上的柳堤下面,用個軟枕將她的頭靠好,便附著耳朵道:「慧兒你醒醒!還認得我嗎?」她這時面上紅了一陣,腮旁都現出胭脂般的顏色來,慢慢的睜開了眼,掙扎出一句話道:「媽!……到家了沒有?……」老太太一見她能睜眼說話,便將心放了一半。道:「沒!……還在半道上呢。你好好的,再有一會便平安到了城裡,你放心……」她卻點點頭道:「我知道了,不到家,……也不必到家了。媽呀!……我昨天晚上說的話……都記得了嗎?……」老太太斷斷續續的答道:「你還掛念些這個做什麼?你的身子已經糟蹋到這個樣子,我心裡是怎樣難受!你放心,……你和我說的話我半個字都記得清清楚楚,一些不會錯的。你只……好好的……將息,病快好了,自然……無論如何,可以使你心裡如願;這時別的事是不要緊的,只要你的病能全愈,天大的事都有我去……」她聽了這幾句話,從瘦陷的腮頰上現出了兩個笑渦,顫顫的道:「媽……你老人家不必瞎操心了!……只可憐心高一世,到了今日,或者也是應當去受這種結果……媽!……只求你能夠明白我的心事,……那樣我就死也算了。我這樣的人,好好的活一輩子,還有什麼趣味呢?……媽!……志誼姊姊,你可想著得去請她一聲。我死了,……我不見她,心裡終是放不下。……我和她幾年的交好,想不到他竟那樣的幸福,我竟死在這半道上!……」老太太一邊聽著,一邊眼淚點點滴滴的濕了袖子一大片。聽到後來,便哭著道:「你哪能會?……天哪!……慧兒……」正在哭著,一看她的顏色驟然大變;握著她的右手,也非常冰冷;兩道清秀的目光神采便漸漸的散去。老太太便啞著嗓子喊那僕婦,卻將哭的聲音也沒有了!

  她後來氣息不能繼續了,只是握住老太太的手,說了「志誼」兩個字。

  二

  原來她名是慧如,是山東曲阜縣城裡的人,那年剛二十歲。她自十四五歲的時候,便在濟南的女子高等小學裡讀書;小學畢業,便升入師範班。後來因為她自己縣裡頭也新立了個女子師範,她因為離家較近,就回到曲阜去上學。她的天才是很穎悟的;她的性格是高傲的;她的感情是非常熱烈的;自小時在學校裡便是高出一般的學生。後來在濟南的師範班裡,更是回回的考試第一;就是在曲阜的女子師範裡也是學行最優美的。所以在一縣裡,沒有不知道她是最優秀的女學生。不過她的才質既不平庸,又是志高眼闊的人,處處事要不甘心跟在人後頭;無論說一句話,辦一樁事,都非常要好,不使別人能說她有半分兒缺點。但是她一生卻有段最可恨、最不能如意的事;便是在她幼年的時代,便居然有了個「未婚夫!」好好的女學生在幼年時代有了「未婚夫!」已經是不合的事情;然而她那「未婚夫」卻更使她感受最大的痛苦,就是她那「未婚夫」卻只是個無識無知的鄉中的兒童,不過家中算得小康之家。曾沒有好好的上過學校,而且長得更為難說,又比她小了許多,還是小孩子的樣子。她是哪樣的女子,他竟在「禮教」的名義上,作了她的「未婚夫」;所以她自在濟南上學的時候,已經早有聞知。她以怎樣心高志傲的人,想著將來的丈夫便是如此無論人家同她談話,或是她與別人談起話來,總不願意聽到「于仲興」三個字——于仲興便是她的「未婚夫」的名字。人家偶爾說起,她便驟然在一邊難過。後來她費了無數的心力,去運動著他去到省裡上學,果然好容易才達她的目的。不過她因此卻更受了一層更大的苦痛,使她一生的精神永遠不能再恢復過來;便是那于仲興的成績非常的壞,不但沒有她在師範裡的一分兒,就連半分兒也趕不上。有一天某處開一個小學展覽會,她同幾個同學也去參觀。竟有人指了一張水彩畫問她,她看那畫子,簡直加上了十二分的惡劣批評。後來那人將畫者姓名露出來給她看,原來就是「于仲興」三個字。本來一張畫的好壞也沒關係,而他其他的成績如此,怎不使她失望!

  她有這種的境遇,將來的希望全同「鏡花水月」一般的空虛。然而她那滿腹的抑鬱,卻和誰說?「禮教」的束縛是不容易脫的。一言定了,便殺死些好女子,好男子!都是「禮教」的本分,誰能說半個不字!

  後來她回到縣裡的師範學校,卻得了一個最好的親密朋友,就是名字叫做志誼的。志誼是滋陽縣的女子,也來曲阜讀書,她比慧如大一歲,也是一校裡程度最好的,不過志誼的性格是非常敦厚,又最和人熱氣。所以她們有種種相投的地方,便成了至交。在一個教室裡上課,一個寢室裡睡覺,從同學的關係,便結成了姊妹的關係。兩個人都彼此合攏得來,又都是要好的皮氣,日子長了便相關的非常密切。一堆來玩,一堆兒用功,直同一個人一般。所以慧如一切的心事不同別人說的,便盡情去和志誼說知。然而志誼也是訂過婚而有「未婚夫」的;不過她那「未婚夫」李敘英卻比于仲興大不相同!因為李敘英是她縣裡年紀最輕,學級最高的學生,那時還不到二十歲便是大學裡的本科生;在縣裡卻是個最有名望的青年。

  慧如在濟南讀書的時候卻早已知道李敘英的學力名望,平日最是企慕不過的。後來同志誼在曲阜的女子師範裡又知道敘英是志誼的「未婚夫」,便為志誼的將來抱了十二分的良好希望。及至一比較起自己的「未婚夫」來,便不覺得立刻要死去,落得乾淨!本來于仲興種種的不能夠合她作為良偶,更加上在小學的成績又很不好,所以她一層一層的黑暗前途,漸漸逼了上來;一線的希望也漸漸的消滅盡了。一回想起將來的日子難過,真正是日夜的提心吊膽;而且又因社會上的種種逼迫,她不但沒敢有「離婚」這兩個字的思想,就連這兩個字的夢也不敢做的。有此一來;她惟一的希望便是或者她竟死去,可以免了這層系累;不則于仲興不在世界上,還可以使她自由。咳!這樣的苦心,也算委屈到萬分了!更加上志誼的「未婚夫」又是個那樣的青年。一樣的同學,一樣的學力,怎麼相形之下卻自己有這樣的惡結果呢?所以慧如時時和志誼談起話來,便一面憤恨于仲興一面卻羡慕志誼的幸福。有時便常常咒著于仲興能以死去,便可使她解脫了這條鐵索的束縛。由絕望裡便生出一種最癡、卻最可憐的希望來!每每當著兩個人在夜靜裡,或是沒人的時候,慧如便常常說道:「我們兩個是永遠不能夠離開的,我一天不見你,便似失了靈魂一般。但是你的前途是光明的,我卻只好一天一天的地獄的最深層去!或者有一天他竟可憐我,不再束縛我了!或者不同我在這一個世界上,那麼我更不能與你相離開了。只好同你一起兒住去,我只好與你到敘英家中去。因為我既不能同你分離,如是他竟有天死去,無論誰我都不能嫁的,只有敘英,敘英的為人我雖沒有和他交談過,但我總知道他的,我的精神上判定是再沒有第二個人的。我知道我說這些話,你或者有點驚異。但我們彼此很好,你不是那種小氣的人,或者不以這話為奇怪呢!」……當時志誼聽她這種議論,卻笑著道:「你不要胡思亂想了!只要盼望著,那仲興也能夠好好的用功上進,到了時候,還不是如意的郎君?怕是那會,嫁了人,便不認得我們了。就說照著你這種特別計劃,我倒是同你沒有什麼,不過你的家庭能願意嗎?能以為我們是平等一樣嗎?」慧如卻很誠懇的道:「好姊妹,你不要挖苦人了。你知道我心裡天天怎麼難過?你不體諒我,我還指望誰呢?我於家庭上,我既是斬鋼截鐵的主張,也沒有不可以的。說到『名分』上,原沒有關係的,或者先行迎娶我,也就教人家解去這層疑惑的。」她說到這裡,便往往流下淚來。志誼也只有陪著她難過。

  三

  這年的暑假期間,李敘英從北京回來,便同志誼在他們那縣裡行了結婚禮。一個是英俊的青年,一個是優美的女生,也可算得是一對良偶了!

  他們的「蜜月」過後,也到了各校開學的日子;敘英便重複回北京,志誼也脫了新嫁娘的服裝,又作她的學校生活。

  秋夜是很長的,冷冷的西風吹在窗外的樹葉子上,索索的響,一間號舍裡,一盞煤油燈下,慧如同志誼並肩坐著。志誼拿著一封拆開的郵信,只是顛倒著看,慧如雙手握著志誼的左手,道:「你手裡的信可以給我看嗎?我以為夫婦關係的信是沒有怕人的話,況且我與你的交情更不必躲著我呢。論理我不應該有這種要求,不過我覺得對於你不算過分的;若是別人請著我瞧,我還不看呢。」志誼被她說得沒法,只好將信給她,道:「看是可以看的,只不許告訴第三個人。」慧如道:「你還不放心嗎?我若是同你還不實在,那麼我那些話能和別人說嗎?」一邊說著,一邊將這封信慢慢的看了三五遍,便輕輕的低在案上,不發聲音,低低的道:「姊姊!你真是最有幸福的人。像我一世也夢不到的,他一世也不會寫這種信的。只可恨我便從此絕望了!……」說著便接連咳嗽了一大陣,吐了一口東西在水盂裡。志誼給她槌著背,卻道:「你別要自己糟蹋了身子。你今年秋天更添上吐血這種毛病,小小的年紀卻不自己好好的保養,我成天裡只是替你犯愁……」慧如這時取過了條手帕來堵住嘴,咳嗽完了。方道:「我何嘗自己不知保重我自己。我是為人家來斷送了!姊姊!……以前的希望是沒有了,他還是在著,先娶的事更成了廢話。我到了現在,簡直什麼思想都沒有一點。身子已經不是我的了。天好的學問總免不了埋在土堆裡去。世上的事業,都沒有我的分兒!我又何必去甘心作人家這樣的奴隸呢?……」說著又吐了一口便倒在床上,再也不言語了。志誼便倒了一杯茶與她,她勉強呷了一口,便放下。卻又接著道:「你自從與敘英結婚以來,你們戀愛的精神,我聽了越發難過。好在我卻逼你和我說出來,我是一面為你夫婦歡喜,一面使自己心頭上的痛苦格外增加。但我總希望去知道的;于仲興真和我是小說上所說的『冤孽』。但埋怨他是沒用的!卻教我說誰呢?我有這樣的『未婚夫』固然是不幸;若使他果然娶個鄉村女兒,卻也罷了,單和我這種害人的婚約,教我成日裡埋怨他,實在也是他的不幸!……」

  原來志誼自從結婚回校以後,她和慧如自然還是仍舊的親密,仍舊是同住在一間號舍裡。不過慧如這時面容越發消瘦,精神越發衰弱悲觀。思想異常的深入。更有一件事,是敘英當結婚的時候,有一張六寸像片,寫了幾個字,存在志誼手中。卻被她看見了,她就說敘英是個多情的人。志誼將來必能享受這番幸福的。自己一想到前途更沒有絲毫希望,有時又要問起志誼和敘英戀愛的情況來,以及敘英的學業情行,更是抑鬱萬分,不知要怎樣排遣。志誼原不想和她說的,不過被逼的,與她說知卻更惹得她難過。自此以後,有從北京來的函信,慧如便要求去看,志誼也只好任著她。有幾次志誼病了。敘英來信,自己沒來及回信,慧如便替她寫過幾次;這是為保全志誼的愛情起見,怕著敘英來信,日久便要懸念呢!

  但是她的希望一天一天消磨下去,她的身體也要跟著消耗下去。更加上男家那面來催著定結婚的日子,這個消息被慧如聽見,更如同聽著死神的命令一般。由這年秋天便咳嗽加重,有時吐些血塊,一到冬天便學也上不成了,只好回到家去,不過是遲延日期罷了。哪裡還有治好的希望?無論吃什麼,總不見效。過年以後,飲食日減,簡直連走路說話的力量也沒有了,她的父母便想將她送到醫院中調治。臨行的頭一天晚上,她便將志誼請到她家去住下,談了一夜的話。她只是說:「她這一回便與志誼作長別了,將來或者只能在棺材裡能夠見一面。我現在無論什麼事都看透了,也到了末日了。你們夫婦將來的幸福是不用說的。就是于仲興呢,一面我死了,人家樂得乾淨,也沒什麼,只苦了我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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