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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殼的墳墓與巨石


  有一回正當秋末冬初,我以偶然的機緣旅行到群山環抱的海邊,遇見一個提籃子的少女。

  相隔不過十幾步,她彎下腰去用兩隻紅紅的手挖扒海邊的泥沙,籃子放在身邊,像是要在那裡發現什麼寶物似的。

  雖然令人生疑,但我憑什麼能走到她的身後窺探人家的秘密呢?她的態度又那麼匆忙,樸素的臉上呈露著惶急與失望的表情。手臂幾乎全浸在泥水裡面,迅疾地起落,顯然她沒注意到在不遠的巨石後面還有一個陌生的旅人站在那裡。

  一會被掏出的濕沙在她左邊成了一座小小的沙山。她把籃子取過來凝視著,又用手指去挑弄著,這回我才看得清楚,那些小小的東西全是美麗的螺殼。尖長的扁圓的,有刺有角的,如螺絲釘似的,不知她費過多少工夫從多少地方能夠搜羅到這麼些種類各別的螺殼。

  落日的金色映射著淡綠海面,反照到她的有力地一雙紅手與螺殼上面,「這是一幅美與力量的佳畫」,我想。

  但後來她停止了對手中玩物的賞覽,用力地把它們全埋在自己挖好的沙坎裡。不久,那一籃子的螺殼都被她埋葬了。剛才堆起的小沙山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她把沙坎填滿之後,又給那些美麗的而且空幹的屍體築上墳頭。

  籃子提到她手中是那麼空蕩蕩的,接著,她向左右望望,順手把它丟在海裡。籃子這時既然去了所負的重量,又獲得自由,愉快地浮泛著走向海的遠處。

  斜陽驟然被山峰上的紅雲接去。海,沙灘,山麓上的松林,還有呆立在螺殼墳邊被晚風輕揚著衣裙的她,都蒙上一層幽鬱的暗紗。晚潮在寂寞中開始唱著輕柔的挽歌。

  似乎這一切也都為埋葬的螺殼所感動了!

  在朦朧中,少女的身影,在向山坡去的小徑上消失了。

  我呆立在大自然的黑暗中不知想些什麼,並沒曾追上那個少女去問問她給美麗的螺殼下葬是什麼意思。

  但晚潮在沙灘上泛漲起來,起初仿佛是一條柔軟黑線的輕輕移動,不久,於普遍的陰暗中翻騰起層層銀花。同時,山上的夜風颯颯地為潮聲助著威勢。雖然原是靜謐的空間,這回卻開始奏著交響樂了。

  皎月,清波,與夢境似的山林的幽穆靜對,自然能給遊人一種靜美中的綿感。但這一晚上,壯烈的風,濤,高山,大海,湊合出激劇,震動的強音衝破了黑暗,卻正是表現出情緒的崇高,雄偉,人間悲劇的頂點!因為這是悲劇中的主要成分,它需要刺激,需要動,與無力的和平、沉靜——使人見到常常是微笑,是想瞌睡,與精力的從容耗散的那些光景不同。過於幽沉的境界不能用力去破壞任何東西,可也不能用一種力量與動作去提示人的精神往崇高與雄偉中走去。鬆弛,疏散,是隨從著走向消滅的伴侶,而悲劇頂點的壯激,震動才是複生的機緣……

  風濤聲中我仍然立在突兀的巨石後面盡著狂想。

  但一個卷浪從海上打過來,越過沙岸,與一堆堆的巨石吻觸著,即時下去,挾著碎石,流沙,重行回到海的懷抱之中。恰是一段不可遏抑的情火燃燒著婦人的心胸,逼出了她的灼熱的舌尖,向她的情人作一種難忍的誘惑;卻又不願意使他立刻接觸到灼熱的烈感,收回去以待迅速地再來。

  雖然巨石被水沫吞濕了一片,這不過是給予它以勇敢的試驗的機會。海,她知道那些雄強的石塊縱然渴慕著她的熱舌的舐沫,卻又沒有投入她胸中的可能,於是海在悲劇的挑撥中完全以岸上的巨石成了妒恨、憤怒的對象。

  山上的群樹一齊譁然,仿佛對巨石的木然狀態加以嘲笑。

  在這時,沒有光,沒有憐憫,更沒有沉靜的和平,只是大海在空間施展她的戲弄的權威。

  忽然有一陣輕嘲的歎聲從我身後的櫸樹林子中發出:「堅強的意志!你,經過宇宙永劫淘洗的意志,這一回不怕沒有投服於她的危險?……啊!啊!沉默,你在這裡曾沒出過一回聲息,光與雨與風,雪,任管是怎樣對你剝蝕,蹂躪著,沉默,沉默,是你的惟一的抵抗。在靜立中,這便是一個偉大的輕蔑,對於我們!忽生,忽滅,支持不了威嚴的鍛煉的我們,你不是不屑與我們計較什麼?但今夜的暴風雨——中夜以後她要趁這難逢的機會用她的袒露豐滿的胸懷把你擁抱了去,征服了你自信的剛強意志,成了不能抵抗的俘虜……」

  巨石默默地不答覆。

  「到底是自以為雄偉卻不懂得聰明的技藝,你瞧!深深埋在沙中的那些美麗的屍身,他們曾在活潑的少女手中經過洗滌,雖是被青春拋撇了,究竟他們找到了藏著美麗軀殼的所在。那些微小的只是供人賞玩的小東西,在你,你傲慢沉默的巨石——自然是看不見,然而他們懂得什麼是『生之眩耀』,也懂得機會的趨避。不是?光澤明麗的身體應該在柔濕的沙中掩藏起來,好躲避這個暴風雨的來臨?」

  「但雄偉沉默的巨石,你雖然有永恆的力量蹲踞於海岸上,自然威力的剝蝕終會消滅了你的身體,打碎了你自以為是堅強的精神。」

  「到時會找到長久戰爭後的遍體創痕!」

  巨石像專心傾聽那些好嘲笑的樹木的諷語,依然不作答覆。

  倏然,空中閃出幾道明耀的電光,像是投下幾條金鞭拼力地打著喧濤,似乎催迫她分外用力吞蝕著海岸上的一切東西。同時,我也看見正對著巨石前面的沙墳早已毫無蹤影,被汩汩退落下去的浪花壓平了。

  貪聽自然的爭鬥聲,我不曾顧慮風雨的來臨,立在巨石後面想能聽得到它的一句答語。

  然而它一直保持著沉默,不說什麼。

  海的暴力繼續著向上增長;銀光的浪花時時撞到巨石的頂部,又迅速地退下去。由甜媚地引誘一變而為憤怒地打擊,失戀後瘋狂似的勇敢,野獸似的咆哮,沙,泥,碎石,枯草都不值它的團捏與挾帶,這時她整個的力量仿佛專為這頑強的巨石而來。誰知道?經過幾世紀的爭鬥與間斷的平和,她終不曾把巨石吞入胸中。積存了多年的恚恨與嫉妒,她再一回的性發,也許知道劇烈的風雨快要來到,這是一個不可失的打敗由愛而恨的情人的機會,所以她用力對他搏擊。

  閃電一來,乖覺的山上樹木似乎也打了冷噤,不敢向頑強的巨石說風涼話了。秋之命運使它們曉得了肅殺的悲哀,雖然要想坐觀海與巨石的成敗也有點來不及。起初是颯颯的風聲抖震著它們的衣裳,搖動它們的軀體,後來,沉重的雨點迅速地吹下來。

  快夜半了,我摸索著小路走回山間的寓舍。

  這一夜暴風,急雨,還有轟轟的雷聲,直到黎明方才止住,但我追念著聽來的樹語沒得安睡。

  第二日清晨,寒冷,風雨住了,濤聲低緩了許多。

  再跑到夜來站立的海岸上看,像發過瘧疾後的病人一般,海雖然粗率地呼吸著白沫,卻不是盡力地噴吞了,只是疲倦地緩噬著下陷的沙灘。找到昨天那個多情少女埋藏螺殼的地方,新墳早沒了,松窪的墳坎中什麼東西也看不見,只餘下一個淺淺的水窟,髒汙的水面上還堆著一些腥綠的海藻。

  這個美麗舒適的藏身所在經過海潮與大雨的沖刷卻變成這樣!

  向高聳的山頭上望去,原來有些無力的病葉這時都辭枝而去。柔弱的樹木連根拔出,斜欹在岩石上面。破碎的葉子連飛舞的餘勁也沒了,安然軟貼在泥堆林草與石縫中間。

  啊!頑強的巨石仍然瞪著他那些黝黑的目光,似在微笑,又似在沉思!蹲在峭壁下面絲毫不移動,就連身上牢附的青苔一個苔暈也沒曾消磨了去。

  我對驕傲與有威力的大海輕輕地籲一口氣。即時海面上湧出東方的太陽的金色。她也在平靜中微笑了——像是對著岸上的巨石相視而笑。他們原是很和美的一對情人,但由熱愛中來的苦鬥是一定另有一種趣味的。

  不過那些懸在少女心上的美麗螺殼跑到哪裡去了?滿地輕浮的落葉怕也在悼惜它們的滅亡吧?

  這又是一個平和晴朗的秋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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