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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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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道!只是會講也不好做什麼。你沒見耶穌教裡的人也像教人做好事?還有勸善的和尚——除去講講之外還得去做,往公道處腳踏實地,不講空話。這一來小祝是比咱有力量了……」 他的話沒完結,交叉著兩臂向海面挺立的杜英微微偏過臉來接著說: 「可是這要都去做才有真公道!大家的事,不是幾個想打抱不平的人能把真正的公道從天空裡拿下來的!是不是?哥哥,……」 「來晚了一步,來晚了一步。」後面有輕輕的拍掌聲音,他們一齊回看,果然是穿了藍布夾袍的祝先生騎一輛自行車轉到了海岸上。 互相點點頭,祝已經跳下車子走到他們的中間。 「剛剛在××談過一會,借輛車子來赴你們的約……奚大哥,好久沒見到,但是我早知道你要來,英前天同我說的。好吧,奚大哥,自從在城裡的醫院見過你,到如今想不到都成了熟人!……啊!想起那個時候覺著宋隊長也像在臉前。」 祝先生仍然是瘦瘦的面龐,黑了些,他那明活的像含有威力的眼光卻一點沒有改變。 杜烈微微感喟地說: 「宋隊長現在是另一路的人了!人家有本領——看不的原是一個街滑子,偏有官運。說不定見了咱還不認識!」 「不認識倒是小事,如果他真是變了,也許,……」杜英仍然面海立著說。 「好不明白,在什麼情形裡他自然有什麼態度。假如,我早從那裡向上鑽,做官,說幾句門面話也許會。也好,我究竟打了退回,如今連小事也幹不成。哈哈!……」 他們說著,便一同在石堆上坐下。杜烈與祝先生吸著紙煙,大有向著海水發楞,同時覺得胸口裡不知為了什麼突突地跳得怪難過。獨有杜英雖回過身子來,卻仍然立著。 就這樣,這僻靜壯麗的地方成了他們的談話室。祝先生說的最多,不過他的聲音低些,在海岸上是聽不清楚的。雖然不是激昂的聲調,然而短勁,有力量,有次序,如同石堆下時時撞過來的飛濤,有自然的節奏。他的話——他的道理,大有驚異地留心聽去,縱然有些地方仿佛對於自己的理解很費事,總括的意思他還知道。其次,杜烈也說了不少。大有只向著那一藍無際的大海點點頭,自己是沒有什麼可說的。獨獨杜英今天說得很少,她似乎不願發什麼議論。這是大有料想不到的,因為平常總是這女孩子的話多。往往她哥哥與人討論什麼,不易有插話的時間,她的鋒厲舌尖卻來判斷一切。然而在這秋陽明耀的海邊,她一直沉默著若有所思。 他們原想借這個假日的下午到海邊給祝先生送行,因為這裡只有海水可以傾聽他們的自由交談,故預先約在這裡。晚間或明晨便是祝啟行的時間,這晚先上輪船。他這一去據說至少要幾個月方得回來;也說不定就沒有定日子再來同他們聚談。這是難得的時候,大有也情願消費這半天的光陰。 大有剛由鄉間捧了一顆傷殘的心重回到這邊時,他的精神壞極了,一天半斤白酒並不足消解他的苦悶。閑下來跑到杜家去喝茶,眼睛紅紅地說醉話,甚至對杜烈說一些不願意生活的怪話。幾年中,他這樣一個的鄉間農人,想不到被種種刺激攪動了他的心波。在故鄉眼見耳聞的事實,使他再不能安然地混下去,杜烈與他的妹子就趁這個機會給了他一種精神上的提撕……那些話與理想的事實多半是從祝先生得來的。杜烈又在他們的團體中有過短時間的訓練,對什麼事的看法自然與大有不同。因此,大有便另轉入一個境界,漸漸地酒喝得少了,也漸漸有了自己的信心。這一個下午的聚談,無論如何他是要來的。 經過祝的一番議論以後,大有方才對於他的想法有點把握。雖然覺得其中還有許多事自己不大明瞭,可是,實在沒有道理反駁祝先生的話。 一會,向晚的涼風從海面掠來,石堆下的重疊浪頭愈激愈高。一個有力的雪堆從那無邊的整個的一片中突送上來,撞到峻嶒的石塊上,散開,一層層的銀花馬上退落下去。後面的卷浪卻很迅速地趕過這片退落的飛沫,重複向上作更有力地展動。這正是永遠在衝動的,不息的,自由的波浪,也是宇宙中永遠的力的表現。祝先生在說完正話後,忽而望著挺立的杜英說: 「你記著吧,這真是我們離別的一個記號——這樣的浪,去了,重行卷回來,分散開又即刻合攏起來!……我看你今天不大說話,難道你還存著女孩子的心事?……」 他雖然這麼莊重地說著,從他的清澈眼光中也微微現出一點溫情,但即時便在杜英的注視中收斂回去,仍然是很快樂地向無限的遠處凝望著。這樣的眼光變化,杜烈與大有坐在一邊都覺察不出,獨有杜英看得清楚。她把叉著腰的左手向空中抬起,慢慢地撫著額角道: 「我想,若說是柔弱的話,豈止是女孩子;誰原來就是鐵打的,金鑄的?——反過來呢,女孩子的心有時許比刀還利害!……嘿!……」 她忽而放聲笑起來,同時把踏在腳下的一塊碎石用力一蹴,蹴到下面的白浪中去。 「對,這才是你的聰明。不管認得多少字,說出話來……」祝也立起來,伸了伸腰。 「少說這些無聊的話!」杜英趕急加上這一句。 「……讚美就近於無聊?哈哈!……」 祝就在這一笑中跳上海岸,大有與杜家兄妹也一起上來。祝扶著自行車與他們順著繞山的馬路同走回去。 海西面一輪滾圓的落日正在一片血色的晚霞中蕩動。霞光上面,片片斷斷地輕浮著些淡褐色,烏色,輕黃色的柔雲。海水被這向晚的日彩炫耀著,浮泛出一層層的金波,裝在深碧的玻璃鏡裡。他們轉過山腳,聽見馬場中啵啵的汽車聲音爭著亂響。 「剛剛是賽馬完了的時候。」大有因為拉人力車所以有這樣的經驗。 「這怎麼說!因為東三省的事各地方都很緊,日本兵在那裡殺人,放火,占地方,祝,你想這邊還看的出一點點……來?」杜烈不自禁地說出這幾句話。 「你就想扭了!他們根本上就不管這些閒事。本來那邊是那邊,他們是他們,天坍了有地接著,到了時候吃虧的也沒他們的分!何苦替『古人』擔憂?」杜英冷冷地答覆。 「別大驚小怪了,我拉車也時常聽見那些穿洋服,長袍子的人說上兩句——連時式的女人也在內,說盡說,歎口氣是好的,一樣拿著火急的號外到跳舞場。賽馬還有外國人,什麼希奇?」大有現在很平靜。 祝在前頭回看了大有一眼道:「奚大哥人雖然老實,話真對。老杜,你未免對他們想的過分了。」 他們說著,沿海岸經過那片草已經枯了的賽馬地南邊。一輛一輛的美國新式摩托車,載著種種畫長眉,絲長袍的女人,與各樣的男子向市內飛送。幾十匹披著馬衣,顏色不同的馬在大路上被人牽著緩緩地遛步。臺上的「青天白日」旗子,夾在日本,美國的國旗中間,迎著獵獵晚風像是得意的招展。在這片地方上,各種人都十分融洽,沒有國別,也沒有種族的分隔,大家彼此都向著一個共同的目的——錢!在開賽與賽中間甚至完了,一切景象也像「大同」的表徵。他們都低首在他們的命運之下,對於別人只有貪婪的羡慕,沒有愛也沒有憎惡。 祝住一住腳步,向那些來往如織的汽車群注視了一下。相隔雖然不過幾十步,那些懷著各樣心情從馬場中回去的人們,卻沒有向他們這樣幾個人留意的。 因為這一晚上祝得早早上船,他們在小酒館裡早早吃了一頓晚飯,飯後,三個人將祝送到小輪船上,在大艙裡找到一個可以躺的地方。大有與杜烈先回到小碼頭上等待杜英,她還在船上與將要遠行的祝先生說話。碼頭上人語嘈亂,一陣陣的魚腥,與海水邊的潮濕氣味相合。暈黃的電燈光下,大有與杜烈來回踱著步,一邊有披麻袋的小乞兒,守著破簸籮時時向行人叩頭的老人……不久,遠來的火車從懸空鐵橋上飛跑過去,他們知道這時已快近晚七點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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