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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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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 「怎麼?聽見人家說他麼?」大有對於這位老鄰居永遠是清楚地記在腦子裡,自從知道他家全被鎮上的練長毀壞之後,一直探詢不著他的消息。 「……嘿!……」伶俐的孩子惦念著應該把事實全告訴出來,還是欺瞞著。 「說,……快說!我怎麼會忘了他!」 聶子把兩道緊結的粗眉輕輕地鬥一下道:「昨兒才聽見一個同鄉說——他是我老師的朋友,從縣裡來辦洋貨的——老師在家裡找他吃飯,我也去……」 「先說你徐大叔——回家了麼?」大有忘記了再端酒杯。 「不!他又犯了案!……」 「又犯案?徐利難道是當了強盜?」大有急著追問。 「那個同鄉知道咱與他住一個村子,說起話來便把徐大叔的事盡情倒出來了。他說:不知怎麼有人探出來,鎮上打頭一個月就傳說徐大叔從外邊回到鄉間去,有人曾碰到他,兇狠狠地要報仇!下來的不止他一個。鎮上都慌了。吳宅上格外害怕。不過十幾天,叉河口——不是爹到過那個大廟?就是大廟被人搶了,還是白天,搶了和尚們的五六支好盒子槍。那裡有些葦蕩,河邊下有許多樹行子。都猜著人藏在裡面,卻不敢去惹事。後來還是吳練長利害,他從縣裡請下兵來,同鄉間的聯莊會黑夜裡把叉河口周圍堵住,小路上也設了卡子,放了一把大火,把樹林,蘆葦燒個淨光。到天明後捉住了三個人,當場斃了一個……」 「徐大叔呢?在裡頭?……」大有吃驚著問。 「是啊!徐大叔在三個人裡。說是他把打空了膛子的槍丟到河裡去,安安穩穩教大家把他綁起來。當天吳練長把他送了縣,現在還押在獄裡。那個人說,要等著過幾天練長進城時同縣上一回辦。」 大有身子往桌面一俯,差些把酒壺推倒。他急瞪著眼說: 「真是徐大叔?……」 「說是他自己先叫著自己的名字,問口供果然不錯。他是從外面回來要跟吳練長拚命!鄉間人都說徐大叔是條好漢子!」 大有很用力地聽孩子的報告,沒有什麼批評。他用大黃板牙咬了咬他的下嘴唇,把小鑌鐵壺中的餘酒做了兩口全倒在喉嚨下頭,像是酒在這時並不值得顧惜了。即時他問著給孩子做布鞋底的妻道: 「木盒子裡還有多少錢,一共?」 大有的妻從被窩裡取出她從老家中帶來的出嫁時的小紅木盒,謹慎地開了鎖,連零星的銅子在內,查了一遍。 「三塊現洋,五吊二百銅子,還有三張角票,……唉!這裡還有。」 她掏摸著腰帶說: 「還有人家給的八角手工錢。」 「不管是什麼,三塊,聶子拿來的五塊,零錢,夠了!給你留下木盒子這些,下餘的統統拿過來。聶子,你明天找杜烈杜大叔說:我回鄉下去看看,三五天吧,就回來。你,你娘有什麼事,去找他……」 他吩咐完了這套話,把自己取的錢票納在冬夏不離身的兜肚裡,噓了口氣倒在木板床上。 大有的妻與孩子互相看著,一時說不出別的話。 第二天,他由車站上乘早車走了。雖然火車的行動見過不知有多少回,可是坐在上面看樹木,房屋向後快跑還是第一次。究竟看慣了,並不覺得驚奇。他坐在那些小商人與回鄉的農人中間,幸而得到一個靠窗的凳子,低了頭可以向外看。記起那年冬初與徐利推炭在小站上的情形,話雖記不十分清,而那天從鎮上起身,宿的叉河口大廟,遇見大傻,……現在都似映在臉前。原來大傻那時就像有些本事,老早不是鄉下人了。徐利是逼出來的,但是放火的案子他幹的出?……大有紛亂地在想兩年前的舊事。平常無論是白天,夜裡,在街道上跑,用眼力,腳力,還得口叫著,很不容易有尋思事情的時間。 早行的火車中,他一記起來,東扯,西湊,那些舊影片複亂地在腦中晃映,吳練長,陳老頭,小葵,大傻,甚至久不知消息的徐利都已經知道了,獨有那愛說趣味唱魚鼓的魏鬍子沒有人提過他,蕭達子大約是死了?因為自己的窮村沒人到這大地方來,鎮上倒有不少的買賣人以及做手藝的,可惜自己輕易見不到。大約是死了!……他想著,便用粗皮的手指去擦眼角,同時懊悔不曾寫封信問問。原想不久回到村裡種地,誰知一撞出來就像迷失在這個地方的煙霧裡,不是為了徐利這回事,再過兩個年頭怕也難於回去。 說不出是怎麼亂想,把路程過去了多半。聽見鐵輪與車下面的各種東西撞磕出有力的音響,他的心也不能安閒,突突地跳動。正是末伏天氣,路旁的樹葉子裡一片聒耳的知了鳴聲,送著這蛇行的鋼鐵動物,用熱與力去奔赴它的前程。滿野中盡是綠色,高粱穀子長得多高,裡面可以藏得住人。鄉間的農人一早到野中工作,路邊上,光膀子,戴葦笠,扶著鋤頭看火車經過的,時時可以看得到。尤其中看的是瓜地的草屋子,用幾塊木頭架起來,裡面鋪上乾草、草席,晚間一定有人在裡邊望著星星睡覺。久已沒曾溫讀的農民的舊書,這時大有貪婪地沿道讀去,仿佛咀嚼出特別的味道。谷類葉子的幹香與土的氣息,他都聞得到。甚至那片地鋤過幾遍,那片高粱的葉子生長的不很好,他心裡都很關切。雖是想起那些使他不安的舊事,如同一些尖銳的東西在記憶裡向他鑽刺,然而這沿道可喜的光景也使他很覺安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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