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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大有歇著顫動的兩條腿,無意中聽見了這些議論。他雖然沒讒言,心裡卻也被人家的言論激起自己一些感慨。他自從去年由碼頭上扛貨被工頭開除下來,沒有別的生活路子,餃子是不能賣了,掙不出吃的。沒法才學著幹這賽跑的把戲,已經一個年頭了。想外出掙錢與回家贖回那些土地的幻夢早已打碎了,他再也不往那上頭想。幾回找杜烈想進工廠去吃碗飯,因為連年的風潮多,工廠裡用人可並不加多,挑選得又十分嚴厲。他在這地方久了,知道工廠裡的生活不比滿街賽跑容易幹。有固定的月薪,可是在那些大屋子裡,人同機器是一般使用,耳、目、手、腳,沒有一霎偷閒。輕的是把頭的責罰,一不留心皮肉要被機器收拾了去。

  他過慣了農民的生活,雖也時有過分忙勞,卻不像在轉著,響著的機器旁邊那樣的勁頭,那樣的一刻都偷閒不得。他知道自己沒有杜烈那麼多年的慣習,沒有本事,又不靈巧,便死心塌地地丟開了到工廠去的想法。大有從此成了膠皮團中的朋友。這個地方的生活程度高,車錢——每天的收入也還不太壞。聶子在鐵工廠作學徒,每月發零花,一家人的進項比初來時好得多了。不過仍然還得住海邊的小木板屋子,聞臭魚腥的味道,一個月能夠有幾元錢的儲藏便不是常有的事了。

  自從前年路遇宋大傻與祝先生一次以後,他便沒再見這兩個人的面貌。只是聽說幾個月後大傻從南邊同著一支革命軍到縣城裡去,很熱鬧了一回,還懲治了幾個劣紳,那些平日作威作福的人物跑了不少。大傻還常在什麼地方講演,甚至鎮上的吳練長也不敢住在他那沒被燒的大房子裡面。那時大有確也高興了一起,想著問杜烈借盤費回到縣裡去求求老鄰居,想個方法使他仍舊在陳家村過他的舊日子。不知怎的,杜烈的妹妹總搖著手不贊成。誰知道這女孩子怎麼看法?杜烈也說得等等看,他如果冒失回去將來要出不來。果然過了沒有三個月,這支嶄新的革命軍調走了,連大傻的去向也沒人知道。後來在縣裡是接著一幕一幕地演那些循環戲。

  舊日的隊伍都搖身變了,「黨部」早已大張旗鼓地辦起來,多了些新衙門……又漸漸地聽說年輕人也分成幾派,有的時候互相打官司,縣長是一個接一個地換。於是紳士們又漸漸成了地方上的要緊人物,吳練長現在重複在鎮上設立了辦事處,跑走的人員重新在各處走動,一切又成了太平的天下。這多是杜烈得來的消息,告訴他的。大有對於這些事情原不明白,所以無論是新把戲或是翻舊花樣,都不大能使他動心,惟有大傻隨著那隊革命軍遠遠調走的事常使他想來納悶。尤其奇怪的是那個學生樣的祝先生,據杜烈說:革命軍到縣後的半年,曾見他又到這裡來過,只一天的工夫,到杜烈家裡去過一回。光景杜英許知道那年輕人的事與去的地方,可是對她哥哥還說不明白,大有也就沒法追問了。他知道現在的年輕男女的故事,祝先生與杜英那樣女孩子有點關係,並不怎麼奇怪……至於火燒吳家花園後失蹤的徐利卻一直沒人提起。「也許他是尋了無常。——可惜這小夥子!」大有每想起來覺得鼻尖上發酸。

  生活像一條鏈子把他捆得緊緊的,一天不學著賽跑,一天得空著肚子。半夜裡回到木板屋子,甚至有現成飯也難下嚥,一覺醒來,又得到車廠去拖木把子。只有春秋時在馬路旁的綠蔭下喝幾個銅板的苦茶,吃油果,沒有生意聽聽談天,算是他的消遣。

  獨有一件事他時常憂慮,卻又戒除不了的是「喝酒」。

  從奚二叔死去後他無意中學會了吃酒,以後沒曾戒掉。到這裡來,因為奔跑用力,他一天都不能缺少高粱酒的刺激。至少每天總得一角錢以外的酒錢,像用飯一樣的消費。他自己被生活剝削得沒有更大的希望了,由敗落的鄉村擠到這裡來,他的精力要加倍地消毀,舊日好安靜與富於儲藏的心理漸漸被這塊地方的迫壓吸收了去,所餘的只是一點揮發過度的餘力,與「得過且過」的念頭了。

  不過他看著比自己年輕的杜烈雖然有時咬牙蹙眉地恨罵幾句外國的走狗,卻能夠在機器旁邊整年地混下去。每逢大有偷點閒空對他訴苦的時候,這年輕人總是微笑時多。大有知道他有一顆比自己更熱的心,可老猜不透他有什麼力量比自己能忍耐,能夠與生活搏鬥。至於在煙公司裡的杜英,兩年來更與從前不同。晚間的補習學校雖然已經停了,她下了工以後仿佛一個女學生,終晚上看那些小本子的新書。一樣是賣力的苦工,大有常想他們都比自己快活,有希望!他們不吃酒,沒有家累,又識不少的字,知道的事情多……

  他與別的賣勞力的一樣,明白這麼賣一天吃一天不是長法。他沒了可靠的土地,就覺得是斷了線的鷂子,任憑半空的風吹雨打。新方法的勞力集團他擠不進,也幹不了,他失卻了舊的固定的信念,還沒有新希望與信念把他的精神團成一股力量。他每每想起:小葵——陳老頭的闊少爺,自然不能比擬;宋大傻能夠帶兵,出差,說漂亮的官話;杜烈是熟習應用那神奇的機器,又懂得不少新事。自己呢?自己呢?本來不想與他們比——從老地方硬往另一個世界中闖進,可是被兵、火、匪、錢、糧米、災荒,逼到這個地步!一般過慣了車夫生活的,瞧他們的神氣並不像自己的不快活,閑起來鬥鬥紙牌,磕磕瓜子,唱小調,……誰比自己都有福氣?

  然而他偶然向同行的年輕人說起,報答他的是一個輕藐的微笑,一陣逗弄似的注視。「這還用說,誰不懂?別想不開!——看你要愁白了頭髮。」「誰也不是一下生就先學會找快活的。」像這些莫明其妙的答覆使他失了追問的勇氣。有時也碰到幾個年紀老的車夫,便用欷歔口氣對他說:

  「現在吃口飽飯就不容易!你還想什麼?」

  「好得多了,沒有孩子問你要錢花,沒有老的要你養活。——你拉車,還想要到鄉下去買地麼?」

  「要想得開,比起鄉間一指地沒得,又沒有閒錢掙的怎麼樣?」

  都是這樣無法子的安分知足的老派話,大有認為搔不著自己的痛癢。獨有常在一條街上拉車的老四,曾對他說過幾回開胃的話。不過那些話他又怕聽,覺得不知本分的痛快話,說說自然舒氣,轉一個念頭,他便有點發抖。

  因為他向來知道老四,有名的闖禍漢子。有一次曾問一個穿皮大氅的年輕衙門人要錢,不服那個人的叱駡,他同主顧對吵,廝打在一處,因此坐了幾個月的監獄。出來仍舊得拉車,可是改不掉他那份強硬脾氣。他與大有談起這些事來,老是用那句話結尾:

  「看,等著有一天!——反過來再講咱的。」他說的時候不是輕鬆的口氣,真像有點氣,眼睛瞪得多大,兩隻大手用力地握住。

  大有每聽到這句話,向四下裡望望,抽空就拖著車子溜走了。他不能估量老四有多大的膽,在這種大地方街頭上就不怕人。然而大有也常常預想那一天,誰知道是哪一天?什麼光景哩?只要不這麼風裡雨裡拉車,吃飯,或者能夠安安穩穩像有奚二叔的時候,到地裡下力,有那樣的一天,他便心滿意足了!不過在這裡混久了,大有也零亂地知道了不少事。他明白他所說的那一天,大約不是他想的那麼簡單,「還要怎麼樣?來一個天翻地覆?啊呀!……」

  於是他就不能往下想去,往往拖著空車子到小酒店裡,買一杯白乾,扶著車把子一口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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