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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大有總以為像她這麼眼尖口利的姑娘不是正派,他索性不再同她討論。仰頭看了看晴暖的天空,他首先從小山頂上往下走。

  杜英與她哥哥似乎也被這麼暖的殘春熏烘得有點倦意。懶懶地隨著大有從滿是枝葉披拂的山路上下去,腳下有不少的蟲蟻,石角上微微冒些苔點。

  他們經過半小時的時間,已從市外的小村莊轉到較為繁盛的T市東區。這裡雖然沒有許多大玻璃窗子的百貨店與穿得很時髦的男女,然而過往的長途汽車,放工後的男女,小販,雜耍,地攤,卻也很多。是二層樓與平房多,也顯見出一個城市的較偏地帶的情形。

  他們都抹著額上的汗滴,呼吸著沒有修好的馬路上的飛塵。起初沿海邊種番薯的沙地,走向有矮房子的街道。海面的陽光眩耀著他們的眼睛。那淡藍色安靜的大海,遠遠點綴上幾隻布帆漁船,是一幅悅目的圖畫。大有對於這樣美麗的景色還少見,在他心中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慰悅。可是還有比鄉村間並不少的光背小孩子在大道旁邊,逐著煤鬼的小車沿路檢煤塊。大有到T市以來,因為住處關係,見的這種事特別多。一樣也有散學的學童,在這星期日過午,有父母兄姊牽著手,領著小洋狗,花花綠綠的衣服,似乎是往遊戲場與電影院。這些孩子,白白的皮色,活潑的態度,有的看去像是些小紳士,小摩登小姐;在他們身旁就是另一群:烏黑的嘴唇,眉毛,赤腳,破褲子,手上滿是煤屑與泥垢的「小流氓」。慣見的現象,在這裡一點都不希奇。然而大有在剛剛遠眺海天的風景後,見到這些十字街頭的孩子們,他的質實的心中不由得格外紛亂。把那令人悅目的景物壓在這些各一世界的孩子們的情形下了。

  大廣場中長途汽車已經停放了許多輛,來往在路上的還是不斷。路旁正有一輛推煤車,車夫從黑口裡露出兩排白牙,瞪著眼同那些「小流氓」用勁吵鬧。一個巡警走過來,手中的短棍早已高高舉起,那群十個多「小流氓」便爭著往道旁跑。其中有兩個七八歲的孩子,各人抓著一個小小麻袋包,從廣場的東角上躥,想由小道上溜走。他們沒留心到道上的行人。即時撞倒了一個四五歲紅花衣服的小小姐,還把她那父親的淡灰嘩嘰直縫褲子用手抓上一個黑印。人聲鬧起來了,喊打,喊拿的包圍中,這兩個「小流氓」終於被巡警扣住了兩個的脖頸。西裝紳士走過去給了他們兩記耳光,經過巡警的賠禮才算完事。他抱起啼哭的小小姐,用花手帕溫和地擦了她的眼淚,然後回頭叱駡著,才甘認晦氣似的走了。

  從人叢中,巡警把這兩個含著眼淚的「小流氓」帶走,路旁看熱鬧的人卻笑成一片。杜烈跂著腳往前看,杜英不說什麼話。大有忍不住回頭問她道:

  「這算什麼,巡警還得拿孩子!」

  「小賊麼,不會同大人一樣辦!」

  大有不禁噓了一口氣。杜英哼一聲道:

  「瞧見了麼?沒錢的人家連孩子也是賊!」

  「他不應該再打他們兩巴掌!」大有只能從哀憫上著眼。

  「你這個人,兩巴掌算得了什麼?……」杜英對於他的話簡直是在嗤笑了。

  大有覺得這女孩子怎麼精明,卻真不知人情。正在要同她辯論幾句,忽然路那邊的人叢中有人對他們喊:

  「喂,……喂!」

  「大有……哈哈!真巧。」

  大有一抬頭,宋大傻的便服,面貌,恰好映現在路旁的林檎樹底下。他身左邊站住一個沒戴帽子穿藍大褂的青年,正是去年在警備隊裡認識的祝先生。

  這一來連杜烈也從人叢中退回來,久別與不意的相逢,使他們十分高興。

  沿著寬廣的汽車道,他們且走且談。

  在大有的驚訝疑問中,他才知道宋大傻與祝先生已經從城裡到這邊五六天了。沒處找他們,可因為「小流氓」的滋鬧遇在一起。大有問他們為什麼不在城領隊伍,跑出來幹麼。

  「這話麼,可不是三言兩語交代得完的。——總之,咱都不幹了!現在成了閒人。」大傻說。

  「怪,好好的事為什麼丟了?又不像我——大約你這個鬼靈精又有什麼打算?」

  「打算自然不是沒有,在路上可不能談——再一說,你瞧這是什麼時候,還混什麼?」大傻頗有意思的答覆。

  「什麼時候?你說的是日本鬼子進兵,殺人,亂的沒有法辦?在大樹底下說風涼話,咱就不信有那回事,一天不幹活一天沒飯吃!問問杜烈還不是這麼樣?我更不用提了。像你,當小老總的,有閑手,總好辦事。」

  「哈哈!大有這老實人到大地方來也學壞了。看,話多俏皮。我,大傻當了一年半的營混子就剩下兩身軍服,不信問問祝先生。他什麼都明白,話說回來,叫做『人窮志不窮』。」

  大有把青布鞋用力地踏著馬路上的碎沙道:

  「好!好個『人窮志不窮』。怕你將來還有師長軍長的運氣?祝先生,你也信咱這鄉親說的不是吹大氣?」

  不多說話的祝先生,他那清疏的眉尖老是微微鬥著,黃臉色上有一層明明的光輝,下垂的彎嘴角像包含著一些智慧。他正在馬路上眺望,聽見大有的問話,轉過臉來道:

  「你們真是『他鄉遇故知』,談得那麼痛快。你別瞧不起宋隊長——宋大哥,真有他的!吹大氣也不是壞事的。實講,我在縣裡也待過一年,一切都明白,如今也應該出來看看。他是聽我勸的……」

  「唉!還是祝先生勸他出來的,你們究竟要往哪裡去?」

  「要走海道才上這裡來,明後天有船就走。」祝答覆的很簡捷。

  「到上海還是到煙臺?另去投軍?」杜烈來一個進一步的質問。

  祝先生微微笑著,把杜烈兄妹估量了一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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