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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他說抓錢也不見得很難,可是得另變架子,什麼活沒提,到了以後再找。」

  「變架子,不是咱這份衣服去不的?」

  「哪裡沒有窮人,他的意思倒不在衣服上。你想咱這是去逃荒,去找窩窩頭吃,不是去擺闊。大約得變了種田的架步……」

  蕭達子立起來想了想,重複蹲下。「咱這樣老實本等,哪裡不能去?為什麼變架步?又怎麼變法?」

  大有用大的門牙咬住下唇,急切答不出這一個疑問。他知道撒種,拌糞,推車子,收割高粱、豆子的方法,他還會看天氣的好壞,真的,要怎麼全變成另一樣的人,他自己也沒有主意。不過他明白不用力氣,到外邊去也換不出飯食充饑。

  「沒有別的,出汗賣力,可不是種田那樣的事。」

  「他來信不是說我還可以去當女工麼?」大有的妻在車子上攙入這句話。

  「是呀,」大有接著說,「女工容易找地方,可不知道是幹什麼?幹了幹不了更說不定。她也不能白閑著。」

  「我聽說,不用提大嫂子可以做活,那邊也有小孩子做的事,一天干的能夠吃飯的。這麼一去,你三口人先不用怕餓殺了!」

  蕭達子忽然聯想到他的田地主人——鎮上的地主——家的老媽子曾同他說過這些事,說錢是好掙,比起莊農人家來不受大氣,也不用捐款,只是能夠出一天力就有幾角錢,連小工也得五六角。於是這病人對於大有全家像是有約定的幸運,他便從愁鬱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說不定下年柳芽再黃的時候,你們就發財還家了!」

  「一點也不錯,柳芽是一年一回黃!……」大有沒再往下說,這意思蕭達子並不是不明白,可不願意再追問。其實他對於這句話的預感,比大有的心思還難過!癆病虛弱的身子,還得捱著饑餓,給主人家種地,到哪裡去呢?還不如大有自由。能夠等得到柳芽兒再一回發黃的時節?

  不能再往下討論那發財與重回故鄉的話了。蕭達子直著眼向前路上看,恰巧從微青的小柞樹林子中的小路上走過來三四個男女。

  「又是一些逃荒的。」找到這句眼前話對大有說。

  「不到一天碰到了十多起,都是沂州那一帶的,他們偏向北走!」大有的答覆。

  「誰也不知道上哪裡去好,像蒼蠅一般亂撞。」

  靜靜著等到前路上的男女走到他們的身旁,相望之下,大家都可了然。不過來的這幾個外路人境況更壞,沒有車輛,也沒有多少行李。一個彎腰抹著鼻涕的老人,用草繩子束著深藍色棉襖,上面有十多個補綻,袖口上像是補的兩片光鐵,油污映著日光發亮。頭髮是花白稀少,連帽子沒的戴,走道十分吃力。另有兩個男子,年紀輕的挑著兩個草籃,一對兩三歲的小孩在那端,另一籃中有小鐵鍋,破碗,棉被,還有路上撿的柴草。他有高大的體格與寬闊的面目,令人一見知道他是個很好的農夫。女人穿著青布包的蒲鞋,紅腿帶,肩頭上扛著一個小被卷。最後面的男子像是挑籃子的哥哥,四十多歲,用兩隻空手時時揉著肚子。他們都很乏倦,到這些石堆前,早已看見有人休息,便不用商量也停住腳步。女人坐在小被卷上張口直喘,一個如亂草盤成的髻子拖在肩頭,黃髮上還約著褪色紅繩。

  「憩憩吧,也是從沂州府來的?」大有站起來問。

  挑擔的年輕男子從肩上卸下兩個籃子來道:

  「一路,和前邊走的都不遠。」

  話沒完,一個小些的嬰孩呱呱地哭起來,頭上戴的大人的布半帽,扣到那小耳垂上。他躺在草堆裡伸動穿了破紅布褲的兩隻小腿。

  「哎!要命!小東西哭,再哭也沒有奶給你吃。」女人把孩子從籃裡抱起來,解開拴的衣帶,露出一個下垂的鬆軟乳頭,堵住那不過一周歲嬰孩的小口。還在籃子裡瞪著眼向她媽直看的小女孩,沒做聲,把兩個髒黑指頭含在舌頭底下。年輕的男子用背抵住一塊大青石,伸伸膀臂。

  「有孩子真是活冤家!奶不多,討點乾糧來又吃不下,多早路上丟了就完事!」

  老人簡直伏在樹根上像沒聽見,揉肚子的男子還隔幾十步就蹲下來。女人一面拍著孩子,眼裡暈暈地道:

  「早知道這樣年頭都打下去,也省得死了還放不下心!……」她身子一動,懷中的嬰孩又無力地啼哭起來。

  「走!走!走下去,還不是得賣給人家!」

  「果然能賣給有錢的人家還是孩子的福氣!」那面目和善的年輕女人像哀求地這麼說,兩顆很大的淚珠落在孩子的紅布褲上。

  蕭達子不轉眼珠地向他們看,現在他再忍不住了。

  「二哥,你這是一家?」

  「一家,咳!」

  「後頭揉肚子的是……?」

  「我大哥,他從上年給人家做工夫,喝涼水弄出這個病,如今什麼力氣也沒了,活受!一家人就是我和她還可以挑的動,拿的起,要不,怎麼會落在別人的後頭!」

  他不訴苦,也像不求人知道他的困難,板板的臉上似沒有悲愁與憂苦的表現,蕭達子在旁邊瞅著,很覺得奇異。

  「兩個孩子是你的?大的幾歲了?」

  「三生日,記得清楚,養她那天村子裡正教官兵包抄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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