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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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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還得把老兄弟說轉了心,在這時候蹲著受人家的氣——咱自家不會幹?……」他還有下文沒說出,舊門簾動了動,廟裡和尚把做的飯端進來。 這兩個用力趕道的農人哪裡想到在這個晚間還能有這樣的飯食!一盤炒菜,一碗炒雞蛋,還有一碟小菜,大壺白乾,熱高粱餅子,他們來不及再討論別的事,迅速地吃喝起來。大傻已吃過飯,只陪他們喝酒。 空空的腸胃急於容納下這樣香甜的食物,誰也不說話。酒是用大杯一氣喝下,有多半是裝到大有的口裡去了。大傻只喝過半杯,扠著腰在地上走。過大的客堂中,一盞油燈僅僅照過方桌前的東西,四壁仍然十分黝黑。大傻用著走常步的姿勢,踏著地上的破方磚,來回踱步。整齊的深灰色棉軍衣,一雙半舊的皮鞋,武裝帶,一杆小小的手槍藏在皮匣裡,雖是細瘦身材,卻顯見得比從前在地窖中披著棉衣捉蝨子是另一個人物了。 快要吃完飯的時候,大有還獨自喝著殘酒。徐利的心思比大有活動得多,這一次眼看著舊日同伴作了城裡的小隊長,又看他穿的整齊,想到自己,難免不甚高興。在從前,老人們都說大傻是到底不成才的年輕人,有的還叫他做街滑子,現在能夠這樣威勢,比起自己穿著補綻的短襖,老笨布鞋,還得終日賣力氣,擔驚受罵,怎麼樣?他一邊嚼著炒雞蛋,心裡可老在打主意。大有見過這小隊長算兩次了,他從沒動過羡慕他的心思,他只是佩服大傻的能幹與膽力。他的樸質的心中沒有一點慚愧。他這時喝著酒,除去懸念家中的情形之外,覺得頗為快樂! 大傻在他們中間雖然從前是憊懶的不叫人歡喜,他可算最有心思的一個。對於大有與徐利的性格他都明白。他這時看著徐利細嚼著飯不作聲,便咳嗽一聲道: 「我替你想,你將來也得幹咱這一行。只要有志氣,怕什麼,反正種不成地,逼著走這一步。你還用愁,不願意當小兵,找人想想法子……」大傻露出得意的笑容。 徐利離開了木桌,松松腰帶道: 「先不用管我幹不幹,你真有什麼方法?」 「容易!就一口說得出?不用忙,非過年以後辦不到,你要靜等。」 徐利把長長的下頦擦一擦道: 「你簡直像另換了一個人!說話也不像從前,吞吞吐吐,有什麼鬼事值得這樣?」他覺得大傻是對他玩笑。 「不,老兄弟!——不是我變,你想想,我在地窖子裡的樣子能變到哪裡去?可是話不到時候也不好說,現在多麻煩,說你不懂,你又俏皮我是擺架子,全不對。常在城裡便明白與鄉下不同。」大傻真誠地說。 「我多少明白點,大傻哥的話,……話呀,……他究竟比咱明白得多。」大有據他在城中的經驗,紅著臉對徐利說。 「這一說我直是任麼不懂的鄉下老粗了。」年輕氣盛的徐利的質問。 大傻把軍帽摘下來,搔著光光的頭皮道: 「誰還不是鄉下老粗!咱是一樣的人,比人家的刁鑽古怪,誰夠份?大有不用提,是第一號的老實人。就是我,白瞪著眼在城裡鬼混,哼!不懂的事,使你糊塗的玩意,多啦。地道的鄉下老粗,說你也許不信。不老粗,就像小葵一樣,那才精靈的夠數!……」 「說來說去,還沒問問咱村子的闊大爺,小葵,一定又有什麼差事吧?」大有這時的精神很充足,他坐不慣大太師椅子,便從門後面拉過一個破蒲團來坐在上面。 「怎麼不說到他!陳老頭養著好兒子,老早打從上一次過大兵,他成了辦差處的要角,不唱大花臉,卻也是正生的排場了。」 「辦什麼差?是兵差?」 「對呀!名目上是辦兵差,什麼勾當辦不出?上衙門,見縣長,請客,下條子,終天吃喝。說官司,使黑錢,打幾百塊的麻將牌,包著姑娘,你想,這多樂!大洋錢不斷往門上送。說一句,連房科,班役,誰不聽?老爺長,老爺短,簡直他的公館就是又一個縣衙門。利子,你再想想,像咱這道地鄉下老粗,夠格不夠格?」 徐利也從木凳上跳下來。 「怪得陳老頭子一聽有人說小葵臉色便變成鐵青。上一回鎮上的魏二還提過下南山收稅的事——原來真有點威風呢。」 大傻吸著紙煙,將他的紅紅的小眼一擠道: 「怪,真怪!仿佛離了他不能辦事。想不到才幾年的小學生有那份本領!壞也得有壞的力量,使錢還要會玩花槍。我常在城裡,有時也碰到他,那份和顏悅色的臉面,不知道怎麼會幹出那些事來?」 他向暗空中吐了一口白煙,接著說: 「那份作為,怪不得陳老頭擔上心事,究竟那老人家太有經歷了。他見過多少事,等著瞧吧。小葵,看他橫行多少時候?怕也有自作自受的那一天!」 「可也好,他是咱村子的人,鄉下有點難為事求求他,應該省許多事。」大有說。 「你淨想世上都是善良人,他才是笑在臉上,冷在肚裡的哩。鄉下事,本村中的難為,幹他鳥事!不使錢,不圖外快,他認得誰?連老太爺也不見得留二寸眼毛。有一次,我因為一個多月沒發餉,向他借三塊錢,沒有倒也罷了,借人家的錢原沒有一定要拿到手的;可是他送出五角小票來,說是送我買紙煙吸,……哈哈!……」大傻笑著說。 「五角錢,真的,送你?」徐利很有興味地追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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