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統照 > 山雨 | 上頁 下頁


  大有覺得坐處的下面席子上的熱力漸漸增加,被打的創傷頗有些癢。倒頭躺下,靠近紙窗,窗外的風聲小得多,有時吹得窗外的槐樹枝微微響動。

  「天有不測風雲,……唉!取笑取笑。你也可說是旦夕的禍福了。多快,一會兒地皮上滿蓋了一層雪,風也煞住,說不定要落一夜……」杜烈將青布小襖脫下來放在空懸的竹竿上,露出裡面的一身棉絨衛生衣,緊貼住他的上身。

  「啊呀!明天還落雪,走路費事,再不回去爹又許來找,……」大有皺著粗黑的眉毛說。

  「你又不是十歲八歲的孩子,怕什麼?老是離不開家。我還打算一半年中領你到T島去玩玩,這一說可不好鬧玩,你八成是不敢無緣無故地出門。」杜烈半帶著譏笑的口吻。

  「怎麼沒離開家過?秋天上站推煤炭,春天有時往南海推鮮魚,不是三五天地在外邊過?」

  「你自己呢?」

  這是句有力的質問,推煤炭,推鮮魚,是與鄰舍的人往往十幾輛二把手車子一同來回的。一個人出門,在自己以前的生活史上的確找不出一個例子來,……大有傻笑著沒做聲。

  杜烈又吸著他的紙煙笑了起來。「你簡直是大姑娘,不出三門四戶,你太有福氣了。有奚二叔,你再大還像小孩子。說來可歎!像我,即使在外頭坐了監,誰還去瞧一瞧?我今年二十四了,從十七那年在濟南紗廠裡學苦工,整整的七個年頭,管你願意不願意,有膽力沒有膽力,盡著亂闖。為了吃飯什麼也講不得。從前說:『吃盡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如今晚咱們苦頭儘管吃,能夠在人前頭像個人這已經是求之不得的,『人上人』,還是那些有錢有勢的幹!那不是中聽的話,咱根本都不想……」

  「照你這個說法,我那村子裡的陳老頭也可算得是『人上人』了。」一個模糊的觀念在這頭腦簡單的青年農人的思想裡閃電似的閃過來一點微光,他覺得莊長也有點像官,一樣的話他說得出比別人有力量,辦得到,於是有「人上人」的斷定。

  「哈哈!老哥哥,他仍然是在人家的足底下哩!陳老頭,我聽見說還不錯,現在鄉間沒人出頭不更糟?譬如今天你這樁倒黴事,也虧他出力。他一樣得向紳士,官長面前拍屁,多跑些腿,費些唾沫,還要吃得起。什麼事吩咐下來,不管死活就得馬上去辦。也夠瞧的!你問問,他心裡樂意?不過他可辭不了。在咱這近處,像陳老頭有老經驗,還識得字,說出話來大家信得過,這樣的也沒有幾個了。不過他究竟與咱們不一樣,家道不用說,自種著十來畝地,又有在城里幹事的兒子——我記得去年時他的第二個兒子在城裡不是管著查學嗎?鎮上的人說他從中撈摸錢用?陳老頭該不是那等人,為擋堵門面他可不敢辭。誰沒有苦處,我想他也有難過的時候。」

  果然這樣的擬議不對,後悔不該說陳老頭的壞話,……然而經過杜烈的無意的解釋之後,大有對於這一切事明白了不少。到現在,他方明白所謂「人上人」也不簡單,因此,他想老杜究竟比自己聰明得多。

  「就是他的第二個兒,大號是葵園,自然還在城,一年差不多下鄉兩次,到家裡住幾天,我們都稱他師爺。他老是穿著長袍,也好吃紙煙,戴眼鏡,還看報,唉!他是咱這邊的怪人……」

  「噢!小葵真有這一手!」

  「怎麼?你同他很熟?」大有的反問。

  「你倒忘了,我十多歲的時候不是在你那村子裡上過私塾?小葵和我同學,我們老是坐在一張破方桌上……你比我們大,你沒念書,那時你大約是放牛下泊。」杜烈若有所憶的神氣,一面說話,一面仰頭看著空中的白煙。

  「該打!記性太壞,也埋怨你太小了,誰還想得過來老黃的學屋中有你這一群淘氣孩子。小陳在那邊上過兩年,以後便不知怎麼混的入學堂,……你為什麼走的,我可說不上。」大有也提起幼小時的趣味,因此對於杜的提示更願意追問。

  「我在老黃的黑屋子裡整整待過一年,念了一本《論語》,到現在我還得感謝他,大字認得一百八十,還是書房的舊底子,算來已經十四年了。那時已經是彎了腰的老黃早已帶著竹板子入了土,咱算『沒出息』,幹了這一行……為什麼離開?你不明白,沒有閑身子會念書?家裡等著下鍋,只好向外面混去……」

  「小葵闊起來,有時還穿著綢子大衫下鄉,自從上年連媳婦都搬到城裡。別瞧陳老頭有這好兒子,卻不對頭,說話老不合味。小葵下鄉一趟都是到鎮上去玩,總說是回家好聽,三天連半天都待不住。陳老頭聽見別人說起他來就搖頭。」

  「哼!一定不會合得來。」杜烈輕蔑地回答。

  「你常年不在家,怎麼知道?」

  「有道理呢,你不懂……這個我許比你明白,也像你會種地一樣,我不如你熟。」

  大有瞪了瞪他的大眼睛,猜不透老杜話裡有什麼機關,他也不耐心再往下問。「對,你不會種地,究竟我比你還多這一手呢。」他質樸地誇示;嘴唇兩角兜起了一線的笑痕。

  § 五

  自從奚大有扮演過這一出在鄉村中人人以為是愚傻的喜劇之後,一連落了三天的雪,因為道路的難於通行,一切事都沉寂了。陳家村西面的高嶺阜上一片銀光,高出於地平線上,幾百棵古松以及白楊樹林子全被雪塊點綴著,那潔白的光閃耀在大樹枝與叢叢的松針中間十分眩麗。嶺上的一所破廟,幾家看林子的人家,被雪阻塞下嶺的小徑,簡直沒有人影。與這帶嶺阜,村子斜面相對的是一條河流,冬天河水雖沒全枯,河面卻窄得多了。一條不很完整的石橋,如彎背老人橫臥在上面,河水卻變成一片明鏡。河灘兩面的小柞樹與檉柳的枝條被沙雪埋住,只看見任風吹動的枝頭,淒慘地在河邊搖曳。平常的日子沙灘中總有深深的車輪壓痕,現在,除卻一片晶瑩的雪陸之外什麼痕跡都沒有。有的地方將土崖與低溝的分界填平,路看不出,即有熟練的目光也難分辨。四圍全被雪色包圍住了,愈顯得這所二百人家的鄉村更瑟縮得可憐。冬天,悲苦荒涼的冬天,一切可作鄉村遮翳的東西全脫光了。樹葉,嶺阜上的綠色,田野中的高粱,豆子,玉蜀黍,以及各個菜園旁邊的不值錢的高大植物,早都變做火炕中的灰燼了。遠看去,一疊疊如玩具般的茅屋,被厚的白絮高下的鋪蓋著,時而有幾縷青煙從那些灶突中往外冒出,散漫沒有力量,並不是直往上冒。可見他們的燃料也是濕的,炊飯的時候不易燃燒。原在河岸上崖的地窖子不常有人從村中向那邊去,自然到夜間巡更的鑼聲也停止了,無論白天或是晚上輕易連狗吠聲都沒有。不恒有的今年的大雪將本來冷落的陳家村變成一片荒墟。然而在這不動的荒墟之中卻有一兩個青年人激起沸騰的熱血。

  奚大有在被打的第二天,冒著風雪由杜烈的家中跑回來。除掉見過陳老頭與一二個近鄰之外,別的人都沒見。雪自然是一個原因,人們都躲在有煙與熱氣的屋子中不願意無故出來,而鄉間人對於奚大有的屈辱都深深體諒他的心情,不肯急來看他,怕他不安。所以,這幾天的天氣倒是他將養的好時機。靜靜地臥在溫暖的布褥上看被炊煙熏黑了的屋樑,幸得杜烈的洋藥,紅腫的腿傷過了兩夜已經消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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