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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戲臺正對面是朱格莊的土地神祠,雖是高不過中人的廟宇,卻有兩進,而且前進的映牆外面有對豎立的朱紅旗杆。下面是碎磚砌成的旗杆台,年遠日久,有一根木杆早已折斷,只餘下比座台還矮的下半矗立一邊。那一根雖然剝落了朱漆色彩,可還完全無缺,旗杆尖上仍掛著一段淺黃色黑字布條,像是旗幟,也像是酒店門外的布簾,冷落地天天掛著斜陽的殘暉,迎風微顫。就在這邊旗杆座旁,先已搭好一座無門的席棚,裡面一張烏黑木幾案,幾把粗竹圈椅,是演戲首事先生們的辦公處,所以預先搭成以便實行他們的職務。

  忽然看見棚匠頭兒興匆匆地從台板下面鑽出,直對他們的立處跑來。

  心底的疑問不好直說,為的那更增加紀老的怒氣。

  就在搭住後臺,靠東首的榆樹底下,當時,已是葉子半脫疏枝索索的秋季,在暗薄的月光之下,他為了聽見河中(那時河身雖窄還有長行的小船掛帆經過)泊船上有女人的哭鬧聲音,牽著那匹從軍中得來的老馬,靠前追問,誰料竟然引起了一場猛烈的決鬥。

  又加上麻由根生,到十月下旬將割後根楂用畜類幹糞蓋好,免避雪凍,第二年春天扒去蓋物,苗即生出。雖是割時費力,卻沒有春耕播種以及幾遍耘鋤的麻煩。

  原來他的身影早被西村上與他差不多歲數的紀老頭子發見,從席棚窟窿裡瞧他老是立在墩上呆看,過了頓飯時候,居然不響不動,像泥胎似的挺在上面。紀老頭子再也耐不住,便走出來向他問話。

  幾乎一個年頭未曾走過這兒,當此夏末清晨,他望著起伏波動的綠葦,橫枝腫幹的古榆,葦蕩外略現浮光的積水,以及土地廟後一群正玩著跳瓦戲的頑童:這種種景象從愉悅中引起他多少年前偶在此地與人爭鬥的一番回憶!即時,深沉地落入懷舊的夢幻,對於迎面多少人方在搭蓋戲臺的工作竟若不曾看見。

  農忙中的光陰像翅子長成的雛鳥,眨眨眼已經到了七月十五的前天。原來提倡演戲的諸位首事,都是自個種著田地的農戶,雖有兩位是在隔這兒近十裡的市集上開著店鋪,可是商農並行,一樣也得時時下鄉指導著家人做地上功夫。由於割麻,打秫秫葉兩種的加忙,就連這群首事老人都累得眼巴巴地不得休息。這些日,忙著「寫緣簿」,定班子,借木杆,以及找紮棚匠搭草台,瑣瑣碎碎,與他們的田中生活同時進行。為了約定的日期及時趕辦,從這天清早,鴨兒灣下坡便有一群棚匠在那裡搭紮席棚。沿著葦蕩的一旁土道上,兩人共推的車子用牛驢套拉,上面都是松木長杆,厚薄不一的木板,以及從賃鋪中租賃來的彩綢,燈籠,粘糊牌匾的木架。三三五五的赤腳孩子,從各小村莊聚攏跑來,對草台的構成先感到天真的喜悅。

  再加上,這也是苧麻割第二鐮的時候。過時不割,麻皮太老,批出麻絲,任管怎樣曬,煮,不會白淨。麻在沙土地方最易長大,所以靠近運河兩旁的民田,都有一部分種植這種五穀以外的植物。本來,割麻與別的穀類不是一道:因為麻有大麻也有小芽隨時生出,到了時候,不割大麻,不但小芽難見旺相,就是成熟的大麻反而過老。論時候,在五月初割第一鐮,六月半割第二鐮最最相宜。無奈整個六月裡大雨時行,淺地裡水消不及,又往上添。一片泥濘,縱然農人情願淋雨,可也沒法向麻田裡插足。一入七月,他們看看天色轉晴,田水暴幹,第一件急於要做的農功便是麻割二鐮。不比別處的麻田只是小小部分,用不到正經勞作,這兒,苧麻是大宗的收穫,他們為補償六月間麻芽速長的損失,所以趕緊收麻。

  他顯然有些憤慨,綿綢短衫都不曾完全扣好布扣,胸前黑斑錯落的皮膚,一鼓一落,分明是氣粗的表現。

  他不自覺地輕聲露出這四個字的低音,不錯,三十年來,長得極慢的榆樹有的已從壯年漸漸顯出衰枯的外貌,而那時僅有一簇簇的葦塘卻擴大成這麼修長的大蕩!……但是,自己那時的勇武,路見不平便施展腕力的舊影,竟在這串悠長歲月中消失淨盡。如今,左近一帶的年輕男女誰不對自己當做一位老實長者敬禮,尊稱?但……

  為了避免大家談論自己的冒險行為,除卻市集上有三兩個老人知悉之外,東村子裡,很少聽人說過高大先生在中年時代曾有這件大事。

  不遵守單對單的比武定規,他們竟為圖謀人家的婦女,兩個人一齊跳上岸來與自己拚命。這些販運私鹽的鹽梟,原是無惡不作的野獸。沒料到自己偶爾管管閒事,竟會弄出騎虎難下的局勢。

  一根鐵尺向自己肋骨掠過來,幸而轉身得快,那個盤著粗辮根的黑臉,用力太猛,左腿一閃,沿著岸旁軟泥滑下河去。也非自己真有抵得過他們的武技。可是另一個莽撞東西,緩上兩步,還以為拿鐵尺的漢子被自己打落水中,他似乎先自慌張起來。雖有尖鋒的攮子,與一根盤皮結的馬棒,竟然沒曾傷及自己。反而用刀尖把他砍傷胳膊,那根粗大馬棒竟丟在叢葦裡面……及至落水先鋒拖著一身濕衣好容易爬上石岸,而臉上一朵疤痕的少年已被自己踢倒,把他那拿攮子的右手反折過來,用刀逼著使他撒手。

  一個吃過水,一個受傷在地,算是偶然徼幸,在不意中獲得勝利。自然,他們不敢不聽自己的詢問與指揮了。

  ……高大先生想到這裡,不自禁地用瘦筋暴起的手背觸著前額,胸中的呼吸似乎分外沉重……因為記起那個被救的少婦,像電光從暗雲裡偶然一閃,倒使他聯想起另一件心事。雖然不是常通音問,自從那件冒險經過後,過了兩年,他知道那少婦的丈夫——是一個某縣原籍,而在市集上開設糧食點心店的店主。——犯了肝腫症候,丟下他的二房夫人逕回原縣。因為家裡不承認他在異鄉娶過的家小,所以那個少婦從此以後便過著無兒無女的孀居生活。

  約在十幾年前,高大先生還在市集的德國教堂裡與她有過一次會談。又過幾年,聽說她已入教,並且到永寧的女修道院裡,跟著女外國人辦理收養小孩子的事務。前年,高大先生為賣蠶絲到那大城裡去過一趟,並且專誠找到那所高牆黑門的女修道院,恰巧,她到鄉村去了,沒得見面……對於這位患難相逢的女友交誼,他一向保守秘密,每逢心潮觸動時,便有點依戀的異感,像慰安也像淒涼。若是平常親眷,自然可以請她來此,借著聽戲在自己家裡住上幾日。但她已是等於出家的外國式尼姑,萬不會為了這兒演草台戲便會降臨,自己更無冒昧相邀的可能。因此,這位年老的園藝家,從眺望的回憶想到那位也是花白了頭髮的少婦,一雙纈紋重疊的眼瞼漸漸覺得模糊,目前的景物也像蒙上一層薄薄輕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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