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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她本來愛讀小說,又具有女子纖細想像力,在苦悶現實中沒有相當的瞭解與透視,自然便容易想到非人間生活的幻境。她覺得那樣清幽舒適的生活才有趣味,才是女子前生修到的幸福,她的家庭與身受的教育,都是沉鬱死板的零星知識的強迫輸入,於是這等設想極容易引起她的企念。一陣的不滿足的感慨過後,她眼望著前面車子上父親微高的背影,忽然外欹,忽而又向右搖,巨大的舊闊邊呢帽也前後播動著。在四月的路上,她孤寂得不堪。這許多可憐的生物爭擠在的沙塵中,沒有碧綠的葉香,也沒有春花的鮮麗。

  這裡的東西,人物,是無秩序地盲目地亂闖亂撞。一陣風揚起來,沒曾修好的馬路上全是一片灰土,她趕快用洋紗手帕將小臉蓋好,又本能地摸摸梳得光滑相稱的兩個圓髻。她怕這些討人厭的沙土點汙了美麗的黑髮,同時又捨不得自己的嫩臉任憑它們吹打。懷著滿腔煩懣,深悔在這樣天氣裡走這討厭的路!由紗手帕的密眼中凝望著街上的行人,電杆,鋪店前搖動的招牌,以及牆角的香煙廣告牌子,又很奇怪地感到興趣,突起的陣風不能不惹她的煩惡,卻也使她無暇盡著自己的幽遠之思。這一來她倒爽然地將精神提起來了。

  藤蘿與丁香盛開的公園中遊人是那麼寥落,雖是星期日,又遇著這樣好天氣,平翦的草地上除卻幾個西洋人家的小孩在上面打球,坐小自行車之外,有幾個短衣工人匆匆地轉過去。向來是遊人麇集的茶亭,也悄悄沒個人影。只有夥計們養的百靈鳥在掛籠裡叫著尖巧的音調。志雲隨父親走進來以後,滿地上青草的柔香與綠森森的樹木給她不少的清新感覺。轉過一座假山,沿著矮大松樹夾成的曲徑,他們向園東面的牡丹圃邊走去,在各種植物的枝葉下,鮮潔的色與清潤的香氣,正可以陶醉一個少女的靈魂,志雲卻因為自從上午在家中的不高興,沿路上又遇見那些令人驚詫的事,以及卓之來回奔忙的身影,所以雖在這清靜美麗的地方也感到無聊;感到這是裝扮著心靈的勉強尋樂!她的爛漫的心情,對於從前歡美的風景,與可愛的植物,如今變為淡然了。偷看看前面扶著明漆手杖的父親身影,一動一落地在細沙的路上,仿佛是個無力的幽靈。他自從買票進門之後,不向自己說話,酒力退了,瘦黃的臉上又籠上了在家時的疑雲。往往將遲鈍而又不活動的眼光呆看天空,以及園中的各樣東西,他的心卻沒在這些上面。

  志雲瞪了瞪眼沒說什麼,看看父親,原來慘白的臉上這時卻像生過氣似的微紅了,她以為卓之不同自己去玩,父親惱了,有點使性,便低聲說:

  志雲每聽到父親說李伯符的事就從心裡覺得煩膩,因為這個官氣頗重的李家,她每次與他家中人見面,就有一次的不痛快。這封信是父親平日最佩服的朋友寄來的,卻引起了她的回憶,那身矮,面圓,鼓著兩腮的李太太,與到處不離左右的禿丫頭,會說話的媽子,一身絲綢,擦粉抹胭脂的李小姐;她慣好向自己訴說她的榮耀,在縣中擔任女校的校董,辦救濟院,與縣長的太太姨太太們打牌,吃酒,聽大鼓書。每逢說起來總是那一套,那苗條身材的小姐夠得上機警,伶俐,善於出風頭的熱情女子,然而她終是在另一個世界中的人,——那個世界將她摶造成一個非常適應於那樣環境的女子。志雲卻看不對勁,因為她說的事自己不懂,而她那樣驕貴與蔑視一切的神情使自己不敢過於親近。所以李太太與李小姐幾次要接了志雲去縣裡玩,志雲並沒答應。

  志雲在公園的路上,想起李小姐的來住添上一層心事。她行過日影半遮的茅亭,呆呆地看那上邊的小雀兒,心中不知想些什麼,剛轉過去,卻見兩個穿了彩色長綢旗袍的倩影一閃,有一個大眼睛突小的嘴的高個女子對在自己身前的父親後背注視了一會,便一把掖著身側那個穿白地粉花朵衣服的同伴,附耳說了幾句話。同時用她那流麗的眼光向志雲打量著。

  志雲一看這兩個服裝妖豔的影子也猜著不像好人家的女眷,然而那個眼光精利的女子卻也引起了自己的留心。

  當她提了手包隨同微醉的父親躡著步剛走出門口,一個綠衣郵差投過一封紅簽白紙信封,交與于先生。原來在這條街上熟練的郵差與他認識,便不待敲門送去。

  她將光裸的手臂平直地放在大籐椅子的圈靠上,任憑陽光曬著。頭上有棚頂上藤蘿葉子作了蔭蔽,有時幾個小黃蜂兒在她的鬢邊飛繞,她也不理,沉靜地想這些舊事。忽地聽見自己斜對面的父親哼出一個「嗯」的口音來。微微回過頭去,看于先生的稀疏眉頭皺起來,臉上的容色略見緊張。

  她不再言語向自己屋子走去。于先生卻拈著醃魚片一杯杯地喝起白乾來。

  她不但焦急起來,還有些恐怖!本是想耗費她青春的活力,到城外可以賞玩的地方去逛逛,拿到一點殘春的餘痕,卻反而在熱塵汗滴與喧叫著令人不寧的中途滯留起來。她索性不去喚醒疲倦而沉睡的父親,趁這個時候,——將沉浸在香草與美人中的閒心拋出去的時候,看看這活動模型似的街市中的情形。

  在車子上于先生借了白乾的力量,他覺得頗灑然了!夜來的隱憂與對於前途的顧慮,暫時撇開。看見街上還滿著提籃坐車子的男女,除了幾個大綢緞莊金珠店的門面上似見冷落之外,那些賣吃食雜貨的店鋪前還有不少的交易。一隊黃衣肩槍的警士走過後,又是一大隊唱著不知什麼歌調的徒手兵,步伐參差地向前走,後面一個帶了短鬍子跨著指揮刀的軍官,高聲喊:「一,二……三,四……跑步走!」高低不齊,穿了不合體衣服的新兵便喊破天一般地跟著他叫。然而喊是喊,而跑步走來,這兩行的縱隊卻成了雁行式的斜方了。兩旁的人誰也忍不住要笑,卻只好將上牙咬住下唇。

  看他們自己樂哈哈的神氣,于先生在舒服的車子上瞧得清,他也樂了!這真是街市中的喜劇,兵如捉迷藏的兒童一般,不但教人看了不怕,反覺得是鬥趣!他們自己與許多的旁觀者,以及于先生都忘了他們是被拉了去擋堵火熱的子彈的,忘了他們所從來的鄉村,也不明白什麼是戰爭,因為在這麻醉久了的城圈中的人,與為逃脫了饑餓,從故鄉奔來的少年們,一樣是在無知的天真中混日子,他們都會扮喜劇,看喜劇,還沒嘗試到辛烈的悲劇的滋味與經驗。這些勞苦疲餓的人們想不到荒亂,或是逃避的計劃。本來在他們是不需要,而且事實上不可能!街中心有些車子上拖載著面色黃黃的女人,四下裡張望的兒童,與朱漆的皮箱、被卷,諸種行李。初學著跑步的士兵們,與車上人的尋思計劃相隔不知多遠,因為穿上破舊的軍衣,一天有地方可以吃粗硬饅頭,這便是他們避難計了。

  同時有幾個走著的少年偏向她很盯了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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