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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二

  笑倩被自己的車夫拖回緯四路東面的那條胡同。在大蓮蓬式的電燈下她歎口氣走進綠漆貼金的屏門。她是這院裡姊妹們的領袖,又是黃昏後紛鬧的時間,但她因為剛才酒吃得太急些,覺得臉熱、頭暈,回到自己住的帶回廊的偏院子,卻吩咐老媽子在外間屋裡把牌具,茶果,香煙等陳設妥當,說今晚上有人來碰牌,別的客一概不見。

  玻璃鏡的衣櫥,精巧的梳粧檯,小小綠絨沙發,與妃色的羅帳,豔麗華貴衾枕,映著長穗下垂的淡綠綢燈罩。屋中色彩溫適,調諧。她覺得胸口一陣突突亂跳,太陽穴像針刺的微痛,便隨手將淡黃色印度綢夾旗袍脫下來拋到椅子上,一手扶著衣櫥,借了薄明的電燈光凝視著鏡中自己的身影。

  近幾天來常常聽見說這邊發兵,那面籌款,雖在軍務倥傯中她可容易知道。她曉得正在津浦路的南頭與「赤軍」開火,她沒曾到過這條鐵路的那一端,然而她明白,既然是一天一夜的快車可以達到省城,便不是很遼遠的南方了。她終疑惑這樣下去有聽到大炮聲的一天,然而她這話不敢輕易說出。

  翩然轉身,她向銅床上欹下,似昏睡似清醒地過了半個鐘頭。

  惝恍中她向奔走的前路上凝望,那是一片蒼茫模糊一無所有又看不出什麼光彩的所在,路旁有許多嗡嗡的蠅子哄鬧聲,她不敢遲疑,往前試探著走去,腳底下如踏著棉絮。漸漸似看見蒼茫中有一股直垂下的淡黃色微光,如同有人提引著這微細的光閃閃搖動,像是遠遠的,遠遠的在天邊處……再向前去,多少手臂,頭顱,在黑暗的田野中舞動,滾,扭,鬧做一團,然而都是乾枯,疲乏,沒有一點血彩。正在要大聲喊叫,一陣飛沙將這些怕人的東西都掩沒了。忽然跳出一個青年短衣的男子將自己抓住,一陣本能的抵抗,暈過去……又記得有一把濺血的尖刀向自己的胸前插入……她嚶了一聲,翻過身去從朦朧中醒來。用手摸摸腮頰還燙熱,汗珠也微微流落,她明白了。然而不願起坐,仍是合著眼追念這瞬時的夢境。

  微醉後迷離的夢境,自己回憶著有點恐怖。忽然想到李旅長說的出發的事,以及連日聽別人說在徐州一帶的戰爭,種種的想像使她不能安寧。本來這幾年中打仗的事成了家常便飯,就是鄉間沒有見過世面的老人也不覺得奇異了。但戰事的真相與流血,她是沒有見過的,她想像不出殺人與炮火之下的光景。每每聽著往前敵去的那些高等軍官們誠心歡喜的談話,使她懷著不少疑念!自從關外軍隊在那一年不知怎麼很容易迅速的開到省城以後,似乎地面上不如昔日平靜,她們的生意卻分外發達,街道上多添了汽車的飛行,與鮮麗顏色的男女。不知從何處得來的金錢花銷在飯店,戲園,賭場,與她們這些人身上。大家都說他們有錢肯花,似是由那遼遠的地方隨時帶出來的。從賣各種奢華品的店鋪交易上看來,尤其是她們,都欣喜著市面的新繁榮。於是大家分外忙勞。

  那個班子中也是夜夜笙歌,在這等環境裡,窮苦,不安,戰爭,一切可詛恨的事與他們隔離得太遠了。偶然從客人談話中知道某縣的匪亂,某處的兵強索給養,又聽說發行了多少多少什麼券,什麼票子,或者有的便在無意中說到武漢的「赤匪」,與符咒般的幾民主義。她往往聽著她的客人對這些事模糊的論斷是:「不行!學生造反!不要臉,奉軍一出……瞧吧!」照例在裝滿酒肉後抱著小女孩子時常說的。一般姊妹們,在她們的小世界沉沒迷醉,補她們的網羅,誰理會這些事!她不是例外,不過,她雖也在這小世界裡,卻不用打什麼主意,雖然她的知識不能清晰地分析這些重大問題,像那樣粗暴的談話,她不愛聽也不愛討論。她卑視她的所謂上流客人,她覺得他們所知道的事不見得比自己高明。她確是知道在中國的遠遠的南方鬧得十分有勁!她也明白那全是些青年人幹起來的,與她的許多客人不同,是另一個世界中的人物。她多少有點識力,不像姊妹們只是向錢與鈔票裡撈摸。在她預想,將來,這十分平靜豪華的地方遲早是要發生很嚴重的事件的。這不是從各種現象綜合來的合理判斷,她沒有這樣修養與研究。她因為接觸得這個世界中的人物太多了,由他們的言語行動上觀察,便有此預感。什麼理由?她說不出。也因此,她每聽他們說到戰爭或是出發時情形,便不自覺地格外留心。不是對於將來的恐怖,也不是為自己的生活作打算,她的神經質的憂鬱在這樣的情形中自己不能剖析清楚。

  她的個性是堅定而勇敢的,雖然她沒受過新式的教育,為生活鍛煉出的她,說得出,做的到的性情越見明顯。她知道她現在的狀況,她一切容忍著,假裝出另一副面目。她對於恭維她的那些男女,在內心中向來不曾開拓一點點的地方可以容納他們中的一個。在她的環境中,這一層便不容易達到。

  在去年以前,她是蔑視著一切人,雖然在機會來時她也給他一點點冰冷的恩惠,她覺得玩手術的愉快可以滿足報復的興趣。不過,自從年下歇班十多天,她在一個姊妹的家中住著,較安靜的生活觸動她的長思。看著那位姊妹殘疾的母親,看到她的為人聽差的小兄弟,看到鄰人家種地推小車的農婦,平常難以接觸的人間生活,很新鮮地擊動她的心靈。以前,終年是歌彈,酒肉,金錢花費中拋擲著時日的自己,實在不容易見到這些景象。這是一種啟發,對於一個聰明善於機變的女子的一種挑逗。自然,她原來明白賣身子不是人幹的生活,但因為她是一往順遂的驕子,雖然不會將她永久沉迷下去,而輕視著一切的心思卻分外擴大。偶而得到真實生活的一部分觸感,比起在真實生活中爭奪,沒落的人還激刺得厲害,看得清楚。從此後她似乎多添了一層心事,分外感到:即使自己能夠高傲又怎麼?大家都說她有心事,年青的姊妹也因為她的態度沉鬱便都同她取笑。她的確有難言的感想,不過,不像她們所猜測的那樣淺薄,那樣容易如願以償。

  向來對於一切不抱無謂悲觀的她,自從今年又開始經營著這種生活以來,卻時常感到迫壓的苦悶!在這大城的妓院她已經混過三個年頭了,記得自從十五歲由遼遠的東北靠海岸地方被人引誘著領到這地方來,不上一年,便成了紅姑娘。假母,姊妹,用人,誰不把她當活寶一樣的供奉著。人人想著從她嬌美的身子上刮下些金錢,作她們的報償。她是明白的,況且自幼時便經過了詭詐生活的陶冶,她的基本教育使她本是聰明的女孩子加上機變的能力。她不同那些失意姑娘只會在房間裡哭泣,只會到財神廟燒香,許願;她更沒有集銀元、鈔票,預備做假母的心思;至於家庭的念頭,根本便沒想過。

  她沒有更高一點的知識,能以瞭解男女平等,或是什麼學說,但她賦有聰明的遺傳性,在十歲左右識過幾千字,有時也看看淺近的報紙,小說。她對於自己的將來很慎重周詳地想過。在賣笑的生活中,她自己明白是幸運兒。以自己的美麗與聰慧能打通了這等地獄裡多少難關,成了姊妹行中人人羡慕的一位。她每每聽她們談起她們唯一的出路作大官們姨太太的生活,她往往冷笑著,忍不住說她們的眼光看得太短。但她們卻說她是得意忘形,說風涼話。以她的身分才能,容貌,要跟一位師長,旅長,或是廳長去「當小」,這是那些終天懷著鈔票來的官兒們盼望不到的事。不過她向來沒想到這個。那些在她的腳下走的人物有時試探她,她便軟軟地給他碰回去。有此一手,許多有志未遂的這省城的「紅人」,只好等待機會。

  前院裡胡琴聲拉著二簧倒板,有人正在用尖銳的女子喉嚨唱:「金鳥墜……玉兔東升!」的劇詞。

  倦意與輕微的興奮纏縛住她的全身。細圓腰肢向前輕俯著,顯得紅色綢小衣的前面格外凸起。圓圓的,頦部略現尖形的粉臉與額上鬈亂的黑色細發相映,兩頰上的酒色越發明豔。清澈流動,富有情感而很有定力的眼,在摺合得十分美麗的眼瞼裡嵌住,這時卻似要求休息的兩顆不甚滾動的明珠。使人一見不會忘記的是她的構造柔美而尖突的嘴部,與一般嘴角下垂的女孩子們不同。鏡中人影是一個美豔的,有氣派,有膽量的姑娘的倦態,微醉後正在作自己藝術的鑒賞。她用豐潤的右臂斜擱在光黑的髻子上頭,與面的側部成了一個銳角形,仿佛要攝美術影片一樣,對著玻璃鏡凝望了幾分鐘。

  過去的悒鬱心情當她在羅帳中假寐醒來時燃燒起說不出的感動。無次序的亂想,更覺煩躁,翻身起來,一瞥眼看見梳粧檯上黑銅獅子座的小鐘已經十點半了。她倚在一疊疊輕軟的被褥上,攏著松亂短髮,從床角一個輕美小皮盒倒出了一個小銅匣的仁丹,單個投入口中咬嚼著。聽聽別院子中的大聲嘩鬧,與女孩子們求饒或是輕狂,縱笑聲,她覺得欲吐般的噁心在胸口上浮蕩著。碧暈的燈影映著斜鉤起的軟緞簾,桌上緩緩引動著鐘聲。在這難得清寂的時候,她雖然還煩躁,卻也覺得較為舒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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