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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

  微熱的風,衝撞的人群,電燈齊明後的馬路;一輛精巧華美的包車由如黃霧的街塵中沖過。

  四個光度很大的電燈向如流的行人道上射出精麗的光彩。明漆的車把前有穿著紅鑲邊藍布短衣的壯力車夫,他是飛奔拖重的兩足同行裡很幸福的一個:年輕,穿得利落,每天只在黃昏後忙一陣,到處都見到酒資。他的許多同行最豔羨的,是在他的漂亮車上有一個輕盈,美麗,每天晚上到飯店,酒樓去蹓躂的姑娘。

  車子在人群裡跑的分外起勁。車上明耀的電燈是活動招牌,在街道上飛馳,似乎是向四面投射著陶醉,快樂與肉的溫感,車上的姑娘雖是微欹地坐在紫絨墊上,卻不向那些紛擾愚笨的行人留意。慣了,她幾乎每個晚間須經過這平凡,嘈亂的城中的熱鬧街道。有什麼呢?如鋸齒般黃綢黑字的軟招牌,如妖怪眼睛般的紅紅綠綠的小電燈,啞澀的留聲機,與拉著四弦討飯的小乞兒,專好往大玻璃窗呆看的女人,穿各式鞋子的灰衣兵士,閒逛的青年。這些如定時演影片的各種人物與物象,在她的視力中太熟了,太平常了,一點也沒有新鮮與生動的感觸。所以她每坐車子是不向兩面的房屋,陳設,與人群看的。天空,一片漆黑,幽麗的星光在這種地方早掩遮了它們的光彩。她只能向前望去,這是無希望無目標的一種慣常的呆視,也是一天生活中最容易引起幻思的良時。她是在生活的掌握裡陶煉出來的生物。過去與現在,輕微的淒悲與狂惑的歡樂,她都不很留意。在這難得的自己可以自由思索的時候,能夠脫開言語的酬對,身體的逢迎,種種的音樂,人語,牌響的聲音,以及突襲環繞在她的頭,肩,手各部分的不可抗的力量,都消失了。雖在鬧忙的市上,她卻能任憑活潑的心靈自由飛動。

  玉堂是個瘦子,財政廳的科長,十年前大學畢業生。向來是心裡會打算盤的能手。他幹過縣知事,崇文門稅務員,煙公司的買辦,教過法政學堂的理財學,他似有滿肚皮的金錢學問卻不大好說話。但是話說起來每一個字都有點分量。這時他正在盤算著一位縣知事的交代案與「討赤特捐」的分派,事情是忙亂而複雜,到明天都得辦理。雖然是口裡嚼著肥膩甜腥的食品,腦子被金錢,鈔票,軍用票,支票等等的顏色,花紋攪亂了。所以雖是這位紅極一時的姑娘進來,他也沒怎麼分心,因為他常常自詡是受過科學教育的,對於處理一切事物要妥貼,分明,迅速,有力,而且收得來,站得住!不過,局長的徵求意見不能不好好答覆,他皺了皺粗黑的眉毛:

  桌面上又是一陣聽不清的笑聲,笑倩卻悠閒地吸著一枝三炮臺香煙,像滿不在意。

  恰好百花村的櫃檯上的自鳴鐘報過八點一刻,這輛惹人注目的包車在花玻璃門口當的一聲停住。酒樓的門前,多少汽車,黃包車旁邊嗑瓜子吃香煙的人都寂靜了,眼看車上的姑娘緩緩地走上櫃檯轉角的樓梯,於是門外門內許多聲音嚷著:「來了!來了!吉和裡的笑倩……」

  當她掀開洋紗的門簾走入這寬大明麗的房間以後,團團的座上拍掌與說話聲亂成一片。

  她臉上已經微紅了,一邊用絹帕擦著酒味浸辣的紅唇,向大家點點頭便先行下樓。座上的人似乎都被她這種又冷峻又豪氣的吸力顛播慣了,反不敢像對待其他的女子一般拖回她。因為她的慣性是如花園中的玫瑰,雖以他們的身份與揮霍,但不敢欺負她。他們能夠得到這位姑娘一句溫貼的話,便十分舒暢,向來少有更大奢望。

  她看看有多半是熟識的軍官,與什麼長,便照例先勸過一巡酒。她輕淺地笑著並不強勸他們飲,然而芳烈的白蘭地已罄了兩大瓶。她剛剛在穿騎馬褲敞胸的青緞小袷衫的李旅長身旁坐下,忽然,對面的稅捐局長端起高腳玻璃杯高聲道:

  她將柔軟的鞋底踏上那寬大的鋪了漆布的樓梯,她驟然覺得將思想的自由剝奪了。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便迅疾地轉上三樓的短梯,迎頭一個白衣銅牌的少年㑽官笑吟吟地說:「李旅長在這屋裡。」他指著一個大的房間。

  在賽賭與欲的遊戲之中,這提議誰也不否認。明日出發要下血海洗澡的李旅長更以為這是他的應分;他應享的愉樂,他揮霍的光榮。這一宿的時間他以為唯有這樣方是天經地義的合理消遣。除此外,生命,金錢,及遼遠的一切憂慮與尋思,都不曾在他的腦中閃過瞬時的幻影。而自從入門後為大家起哄,找趣,討論,注目的中心人物,笑倩姑娘呢?她看見這一群人,他們的言語舉動平凡、愚笨,與她每晚上由大街中穿過所見的那些人一樣。她看他們猜拳,讓酒,狂吞,惡嚼的神情,與自詡聰明的種種言語,她並沒有絲毫的歡悅與憎惡。這些事對於她既無意味,也不覺得驕傲。所以雖是聽過科學教育者,善於理財的玉堂科長的提議,她仍是從彎突的紅嘴角下照例現出一絲笑容,別的無所表示。及至拍著她的肩頭的李旅長取過三個玻璃杯要斟白蘭地時,她也不言語。她看滿桌子上一對對可憐而昏橫的眼光都對自己凝視著,她突然從旅長的粗大手指中將酒瓶奪過來,同時向斜對面的財廳科長道:

  即時樓上靠街的三層大客廳中也起了一陣喧呶的叫聲。

  幾句話確有力量,即時吳道尹,胡副行長,白團長,都拍手贊同。李旅長也笑眯著充血的大眼,表示出無量歡欣,而提議此案的稅捐局長首先答道:

  但是道旁那些在另一種心情與另一種生活中的人類,卻只知用強欲的眼光在她那衣服,發結,柔白的面龐上搜尋什麼。

  「這不是?道尹,副行長,你,旅長,正好。我們忙一點,改日奉陪……現在先請旅長回敬她一下,叫做先禮後兵……旅長能端著給笑姑娘喝嗎?」聰明的玉堂科長這樣分派出來。

  「行!」健壯而滿臉呆氣的旅長將右手粗大拇指豎起:「就是老兄做司令,我來執法。」

  「玉堂,你不要太欺負我不能吃酒,來來,我們須對喝三杯!……」這是個強硬而姣媚的提議。接著禿頭的副科長,與道尹一同接著說:「應該,應該,義不容辭!」她似沒曾看見這屋子中的這些人物,報復般地將三杯的烈酒一氣飲下。於是在大家喝彩聲中自作聰明的玉堂科長蹙著眉毛,也陪了三杯。她不再坐下,向李旅長的黑臉上瞥了一下道:「回頭見。」

  「旅長,今兒非把笑姑娘罰一下不可!來得怎麼晚了?……您要用用軍令!……哈哈!……」他是五十多歲的肥胖官兒,腮上厚垂的肉紋與一撮新留的鬍子,流蕩著欲火的眼光,都十分稱合。他同這一席的主人李旅長是多年關外的老朋友,所以說話沒得忌諱。

  「我說這話,對,這叫做公平,這才是軍界領袖說的話。笑姑娘,你服氣吧?……不,咱們早散席了,師部方面今天八點開緊急會議,旅長為你要晚到一個鐘頭。嚇!現在多忙!你別瞧我像是終日沒事,稅捐要擴充,前線上的犒賞要從這兒儲備,也是通夜辦公呢……玉堂,你得替我出個主意,你說,怎麼罰她才對?」稅捐局長的厚嘴皮天生是不脫懶的機器,無論在會上,宴會上,他的話總是不容易停的下。

  「好……我算一個!」

  「雲翁在行得很,還不恥下問。我想,笑姑娘既然來晚了沒有別的,就先罰她三杯白蘭地,回頭旅長事情完了,大家也為旅長餞行,到她那裡捧一場牌,罰整宿不能睡覺,還要一早到車站上送旅長榮行!」

  這一場出發前敵之前的夜宴,因為李旅長的事忙便匆匆早散。約到的牌手也出去消遣個人的時間,都等到十一點方赴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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