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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突(2)


  急急地用力將有綿性的封口撕開,不知為什麼他竟將适才用的小刀忘了。於是便從封內拉出一大張連行紙的信來,還沒等得細看,已見欹斜潦草的筆跡在紙上突現著。及至看時,卻是——

  劍兄:十號由西站登車,勞神相送,車遠行過涿州後,猶複念念在懷。此次南歸,匆促成行,念昨者南園之松蔭下及陶然亭畔小坐時,又隔一塵。初在車箱內蜷伏一隅,以車中人物相比擬:破裂軍衣之武夫,鼻涕拖曳之孺子,黃齒積垢白髮盈顛之鄉氓,衣油可鑒錢褡時響之行賈,世人可憎,觸處皆是。輪聲沙澀,尤厭聽聞。而滿野黃沙,風吹蓬轉,日色失麗,風霾翳翳,種種現相,欲嘔而難吐。弟無雅懷,而中心煩厭,幾不知有何生趣?兼之心緒惡劣,悶坐難耐,欲借讀書以釋心憂,則皆在篋內,開視殊難。何需於鎖鑰,而必如此?探懷出《袖珍日記》小冊,顛倒覆視,借沉心氣。顧若為晴日,若為節候,若為東西哲人之格言,若為出入之賬簿,多事多事!此等事何殊以火繩自縛,我乃恨當時何為購此。我不知人生一世,有若干魯莽之光陰,以從事於此等瑣瑣事。命物為萬,豈終必難齊?不借大氣之吹號,則萬目萬耳,何取乎此。……於是我乃將此金字皮裝之小冊擲下於鐵軌中。

  夜過黃河,本想乘茲月色,俯視濁流,比在翠微峰看松下清泉,當較有趣。但淡月黃暈,慘雲陰罩,三五微星,在空際閃爍,而黃河乃在半夢中過去。……弟默坐沉思,偶而仰視車內慘慘之油燈如置身於活動之丘墓。人影憧憧,即鬼影耳,今何世?正群鬼由墓中爬出橫行時耳。……天未黎明,一陣急雨,遂越河南境而南趨。

  既抵漢口,無可瀏覽,紛擾場中,徒惹心煩!回憶七年前在此讀書地,爾時心境悠然,今茲重來,乃有如入鬼墟之感,匆匆一飯,轉車直赴長沙。今抵此間,業已數日,霪雨霏霏,滿街泥濘,寓所外終日喧騰,令人時生反感。天陰如墨,氣濕人稠,所遇之人,皆面冷心險;所曆之社會,皆沉沉有死氣。吾友!弟所適處,皆覺中懷鬱結,無複快思!視此世界,如同贅疣。此可憐之陳死人的現象,如虱相積,飽吸血絲,身裂體肥,汙血灑地,以我視之,誠不如同盡之為愈。

  昨天午後,天忽放晴,晚霞燦爛,頗有血彩。適有友來邀作岳麓之遊,我漫應之,實則心頭積塊,墳起難平,正無可往耳。今日昧爽,簷鳥聲喧,起視旭日映窗,雲霧收卷,鬱鬱胸懷,為之微快。早餐畢(此地日食三餐早餐在上午八點),趨至友人寓,相邀渡河至水陸洲。——洲在湘江中流,長約十裡,各國領事署在此。——及渡河至山麓,經麓山即朱子講學處也。現已駐兵,灰服壯丁,梭巡上下,若有重務必須藉此不祥之畸形人類為山水點綴者。人苦自擾,尤苦不能大擾,如此如此。登山穿叢箐而過,則丘壑起伏,風吹松濤,如聽潮音。山中多為先烈墓地,黃克強墓當正中,猶未竣工,其他諸墓,左右環拱,遙遙相望。弟流連悵觸,若棘在胸。追想彼輩,血久化碧,而贏得今日之狐狸橫行,能不感喟!世界須日日在革命之中,日無停機,其目的為優為劣,且不俱論。效用之說,更須屏除。我以為社會須日日以炸藥震之,我願我身須時時以刃鋒而刺透;平淡的人生,正自日掘其掩覆之墳穴耳。

  山中有古寺二,一建于五代時,寺中有巨鐘一,斑鏽蘚跡,不鳴已久,物棄其用,置之何如沉於水底。據聞為唐時所鑄,此真有類雜誌所譏為『遺老遺少』者流。其一寺建于明時,頹垣敗瓦,舊跡依稀。寺之西隅,辟為茶肆,以便遊者。憑欄眺望,則煙霧沉沉,蒸濕紛擾之古長沙,歷歷可見。寺壁有一聯,記其一句曰:「日夜江聲下洞庭,」弟最愛聞此「聲」字。蓋此字與「動」相聯屬而成一體。弟讚美「動」,故讚美「聲」,但除此清流之江聲外,在此時各種「聲聞」,恨不大且烈耳。

  嶽麓本恒山支脈,正中高峰,即麓峰,七十二峰之一也。弟曾登麓峰絕頂,崗巒倚伏,極目不盡,下視煙霧,彌漫於地平線遠處。山半懸岩,古篆百餘字,每字徑五六寸,模糊難識。據聞歷代皆有考證,確系禹碑,實則代遠年湮,孰複知其真偽。但有一事,使我熱血沸灼,書此時尚有餘痛。去年冬日,有一兵士撞死碑前,題詩碑上,謂感於惡社會日日沉淪,光明無望,故追隨大禹於地下。今碑下鮮血依稀,猶可辨認。愛與憎連,吾人慎勿輕出於口。光明何物?乃足引誘此以生命作抵押月僅得三元之可憐生物,以身殉之。是愛歟?憎歟?然彼終不失為獨行者。弟沉思久久,熱淚沿頰而下,墜於草際!念此多難人生,反不如禹時不平水土,不治洪濤,則今日仍不失為一晴波浩蕩之水國。人類何用?徒自紛囂!然既在斯時,寧能禁我為獨行者。我無愛於芸芸盲目之社會,無依戀於此可詛咒之人類;但我讚美「動」,讚美「獨行」,死亦有其道,我乃對此心酸意激,長笑而下。

  弟父之疾,漸見痊可,到常德後,尚有他務。至時回洪與否,刻尚未定。在五月中旬,或即返京。蓋皆不定。世界何曾有分毫定則之事。弟此時獨飲劇烈之鄉釀,輒覺胸中勃勃,加以許多印象橫現眼底,噫!……且俟他日耳。……

  弟泰如。四月八日晚十點。

  他沒有思索的余時,沒有評判的勇力,及至目不停瞬地一氣讀完之後,他於是覺得似乎他沒有思索的能力了。同時那位朋友由西湖畔寄來的那封美術式的信,也如演影片一般,風呵,竹呵,輕漾如綿的浮雲呵,如拖曳著碧練的江色呵,安閒自放於大自然中的那位聰穎的青年,也帶了以上這些印象,全來到眼底。與長沙客寓中滿面沉鬱的人所突起而洶湧的思潮的兩者中間,如劃清了戰線似的,同時來侵犯他的中立的思域了。

  本來他的安靜靜的心思,卻被突來之異樣的呼聲衝破了。一封信在案上現出甜美般引誘的笑容,一封信執在手中,覺得紙角如火灼一般的熱。他心中感到有兩種相反而俱似鋒利的針尖的不可避卻的思想從兩面刺入。西湖畔的自然醇化,嶽麓山上鬱勃的淚痕,同時他絕無偏重地領受到,卻又沒有偏傾的判別力。

  於是他頹然地坐下了!

  於是他的思潮,卻互相衝突起來,——自然同時他想到兩個異樣朋友的特殊感覺都來擾動他了。

  他想火灼著好吧,而飲著甜玫之酒,徜徉於月色的銀輝之下,又何嘗不好。但自己呢?……想到這裡,回念到自己的平生,預想到茫茫的前途,便不能往下再繼續尋思下去,單有一種窒息般的感覺,似乎將他沉浸下去了。

  不錯,世界是個可厭的虛穀。種種的,種種的都同兒童玩著的肥皂泡一般,有什麼呢?但既在此中,恐怕忍不得憎惡與氣憤的發生吧,免不得揚開未曾發光的火焰吧,什麼是「物物而不物於物」?且向潔淨無點滓的心靈之府,求安慰的安靜的燭光吧。其實都是聰明者所應作的。……

  他勉強再去分剖,終於找不到結果,他便覺得自己是墜在枯乾的眢井中了。

  這時緊對著窗子的院門,閕然開放,寓主人家的一對男女孩子的小學生,放了午學回來。背了綠底繡有黑花的書包,白邊的小軍帽,與兩條紮有紫絨繩的髮辮,一前一後的跳動著跑來。分明一陣歌聲,從他們沒有譜韻的口舌中發出,他聽得卻很清楚,是——

  小小鳥兒,關在籠裡;

  小小花兒,栽在盆裡;

  哦!還有還有小小的星兒,飛在天空裡。

  飛到東,飛到西,

  花兒,鳥兒,他(星星)都瞧不起,瞧不起。

  星星星星,你不要瞧不起。

  誰來誰來曾理你?

  小小的花呀,我(花兒)曾咬過小姑娘的手指。

  小小的鳥兒,我(鳥兒)曾嘗過可口的小黃米。……

  他們唱的很快,但兒童清脆的口音,他卻一字不漏卻地聽到了。這時這一對七八歲愛淘氣的小孩子,早一前一後跳過中門之內。歌聲引長,還似留在靜靜的院裡。

  他不覺得微笑了,猛然抬頭看見瓶中雜插的小萼的丁香,垂著淡白蓓蕾的櫻花,嬌麗如十三四歲女孩子粉頰一般的榆葉梅,繽紛相映。她們也似乎互相注視,向自己藐視地微笑了。

  但在暫時隔離于思潮之外的在案上現出甜美般的引誘的笑容,以及在手中覺得如火灼熱的這兩封信,仍然似乎保存著它們的本來的面目,在淡淡的空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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