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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突(1)


  一個藍地白花的古瓷瓶中,雜插了些小萼的丁香,垂著淡白蓓蕾的櫻花,嬌麗如十三四歲女孩子粉頰一般的榆葉梅,繽紛相映,遮掩了扶疏的嫩枝。在明窗的白羅紋的窗簾下,她們似乎互相凝視地微笑了。

  他將清晨的工作,一氣趕完,稍微覺得神思清輕了些,只有些紙角墨痕,尚留在案上。他也不願意再去收拾了,緊迫地煩忙過後,便覺得軟軟地倦意又來攻襲了。窗外鳥聲散碎,更添上催人欲睡的意態。猛然地由鏡中看見雜插的花光,他不禁覺得精神爽然,由疲憊中喚回。

  當前比較著尚是幽閒的境地,使他記起舊日隨口湊的一句詩來,他喃喃地念著:

  花光人面相映愈嬌麗,

  世界上不可一日無花;——

  更不可一日少了女郎們的笑顏呵。

  這時他的思想的傾向,顯明地與作詩時有歧趨的傾向了。他在第二遍低聲重讀這句詩時,只讀到「世界上不可一日無花……」便中止了,或者是為現實的境界,將虛空的其他念慮驟然打斷。當此三月的上午溫煦而怡靡的天氣裡,風止了言語,日光柔和地照臨著萬物,這片刻的享受,他雖不是詩人,卻感到滿足的快感。於是思想之流的斜轉,便使他記起前幾日譯《叔本華哲學》時,中間有幾句話是:「過去者已逝,未來者不可知,只有現在呢。」他咀嚼著「現在」的意味,他的綿渺的遐想,便越引越長至於飄渺無際。

  正自在舒服的安樂椅上,經營著現在的夢境,而劃分開夢境叢中所留下的碎痕。忽地傭人推門進來,遞過了一束郵件,丟在案上,照例的沒有一句話,穿著破皮鞋梯拖梯拖地走出。

  他是平日習慣於每天拆閱外來的郵件的,這時的心思雖沒系屬在這上面,但這卻像一定習慣的壓力,使得他不能不暫將清幽的思想打斷。他便從案頭上取過那把攢鋼的小刀來,一手從容地將郵件撿起,除了一份報紙以外,還有兩封信。在上面的一封,是淡綠色的洋紙封皮,用胭脂色的墨水寫的,下面有行小字是英昌由西湖寄。他自然一見這個嫋娜的字跡,與用有色墨水的特別記號,他便知道是他那位友人了。他一面拆開封口,心裡卻笑著想這又是一封美術式的書翰了。他其實並不驚異。信封拆開,卻從裡面抽出一張數層折疊的布紋洋紙花箋來。他便兩手展開往下讀去:——

  劍君吾友:西子湖中的一夜春雨,我乃得此良機,寄此函與你。此時朝雨猶零,四山遙集的淡霧,似都向我的寓樓包圍著。遠處濛濛看不清湖畔停棹的船隻,只有穿破柳絲的燕子飛來飛去。……

  他看到這裡不禁微笑了,又往下讀去是:

  本擬昨晚即想致書與你,但雨聲碎咽,使我不能執筆。推窗四望,四圍黑魆魆地,只有湖上的兩三燈火發射出薄光來遙遙相映。小坐窗前靜極,不欲有他務擾我心神,直至深夜雨止,方才歸寢。方黎明時,又被雛鶯啼聲覺醒,於是西子淡妝,現於我的眼底。

  劍君,你以百忙之人,不得恒來領受此天然的清趣,其失甚大。我一生閒適,不願共他人在都市作紛亂擾攘的競爭。我自幼年恒好獨坐海濱,夜宿古寺,以為惟有這樣我們方可在大宇宙中少少受領得有限的意趣。「百年旦暮」,更何必自促其生日為他人作傀儡的競爭?將全神註定此泛泛的人生,曾得過何等報施?反不如徜徉于靜默無言的大自然中,尚可以有膜拜謳歌的安閒之趣。一切的行為,必在此等意境中產出,方為真實。我心醉在自然的醕醪之中,不願他逝。你知我亦曾在一時期研究倫理,力治哲學,實在呵,由這些深晦強解,反復譬喻中所給予我們的「真理」的指導,只是「勉強」罷了,天真的漓沒罷了。原來活潑潑地心靈的願欲,何嘗是在此中曾植得一些種子呢?世人都穿了暗淡的紗衣,在冥途中躑躑衝撞,其途多歧,幻光迷離,他們從哪裡去找得到照靈魂的燭支呢?問題愈解而愈紛,人生欲望愈高而礁石愈多而鋒利,破船終有破的一日呵。……

  這些話愈說愈遠了,但言為心聲,聲非耳可得聞,又怎能從筆尖上曲曲傳出?

  我自從文科卒業以後,世人責我,朋友笑我,然我自有我的樂園。——不,是我的造像吧,我何誤世界?世界又何曾有絲毫分予?我且自徜徉且自領受。

  我以為愛無從起,憎亦無從起,譬如我所愛的,或為你所憎。你所憎的,或為我所愛。人口嘵嘵,只不過好多添畫線之痕罷了。其實銀灰色的線痕都在光明的月色下消失了。造像的意念不同,造像的手術不同,妄生分別,又何嘗見得出線痕上的點積來?又何嘗見得出點積中的微而又微的分體來?

  他讀到這裡,方才愉怡的神色,漸漸變化起來,眉頭微微皺起,仿佛正自思考著信中的微旨。但他不肯不一氣讀下:

  我戀愛自然,是為的自然可以化我融消我的一切的意志。在如拖了碧練的湖波上,在如奏著清音的鳥歌中,在四山輕漾如綿一般的浮雲裡,在晨日的淡金光的躍動時,在晚霞燦爛罩住發光輝的葉影時,我便拋棄了我的狂熱,心中清淡淡地不知其他。一切煩惱,捐棄;一切欲望,排除;一切一切的心頭的渣滓,都如在秋江中濯過的清潔;只有偉大的自然與我相遇,相悅,而不留下一絲毫的罅隙。劍君,我所讚美的不過如此罷了!我不敢鄙棄人間,我不忍輕視人生;我不須嫉妒,不必憤氣;我的生性的適合融解,只在此狹小的世界——自然也可以說在浩渺無涯的世界之內。……

  他看到這句覺得信的背面,仿佛有不盡的熱力,在那裡向他跳動。他覺得一個異樣而曾經與他熟諗的人立在身側。瘦長的身軀,淡而秀美的眉下一雙澄潔的目光,常似將一切物象的外體與內秘攝取著,白色的面皮,沒有一點的傖俗氣。立時這個面貌在紙上似乎是淡淡地映現著。他將精神稍為凝住,便重複讀下:

  我不願談哲學,我永不信從世界內有何真理?人們只是牽引促迫互相為娛呢。有什麼目的?果使達到,也不過向大氣中盲捉吹散的花痕罷了!我不信社會是如何如何結構的;我不知人生是有如何如何的意義的;山雨落了,羊兒便歸去,山日出了,羊兒便食草去,細流的清泉,終不能留住游魚兒呵!人間,……人生,正複如此。

  陰雲沉沉壓緊了我的寓樓的竹簷,微風動竹,似撞響了碎玉,其音清越,使我停筆多時。想你在淩亂匆忙中,會景有心,終怕未必能得此微妙的領受。昔日同校時,我常常將此等話向你長談,你今尚將昔日的話痕留有幾分在你的腦際否?我今一無念慮,老母健在,我妻能侍候慰安,且有一子才能學步,我除此外更別無可縈懷,也有,只不過流雲樣的夢跡,常覺繞附於耳目罷了。或者我一生就止如此,然我意已足,更何勞苦向人間頓足衝擊,或作哀求諷嘲的聲音呢!……雖然免不得受世人的笑駡。……

  修竹高過了樓簷,蔓萆的花蕾伏開在地,高下又從何差別呵?朋友,再談吧,遠遠的黛痕展開了眉宇,我不得不將空虛的心張開去迎他了。

  英昌書于西湖寓樓的雨窗之下。三月二十二號。

  他讀完這封美術式的信,不止在文字上突然引動了他的靈思,而且恍然自失。覺得自己剛才所偶得而不可多得的意境全消失了,而且兩兩相較,自己是何等的無趣味與惡俗呀。日日埋頭在紙堆中,教課中,何曾尋到了一點真諦。他呆呆地將一疊信箋放在案上,抬頭望著瓶內的雜花,似乎都在微睇著笑他作勞苦而無謂的奴隸的工作。他這時忘了去日的我,並且忘了現在的我,只在憧憬的感觸裡,對著花蕊凝神。手尖忽然移觸到未曾啟視的那封宣紙的中式信,他便低歎了一聲,又從案上檢起。不留心地看到封面的左側,只有兩個大字,是「泰如」,他不禁道出一個「咦」字來。他忽地記起泰如從北平動身到湖南去後,這是第一封來函呢。他不能不暫將西湖畔蕩來的思潮權且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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