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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時間—思想的爭鬥力


  生活是一條絲綿織就的繩索,它固然沒有鋼鐵般的硬度,但同時在捆縛掙扎之中,也足以令你呻吟,令你悲怨,令你周身的纖維化作燃燒的火星,令你一體內的血液沖決而成江河。

  時間性會將生活橫穿連鎖,使你不能托地跳出,縱身雲外,只索「相煞有介事」似的,在時間內磨銷你的才力,減損你的智慧,燒毀銷鎔你的身體,也或者粉碎了你的靈魂。但生活的威權,絕不能絲毫將你饒恕!你既向生活低頭,於是時間就是你頭上的「矮簾」了。

  如果我們能以安安舒舒清清閒閑地任憑時間的支配,任憑生活的播弄,它們願意松了我們的綁,我們便伸個懶腰緩過一口氣,如果它們願意加緊羈束力,我們便瞠目,閉氣,靜待它們的處分;這實在是再好不過的。「不樂壽,不哀夭」,「忘己以入於天」,豈不快哉!也豈不寫意!更何苦來去忙忙的追求,去悵悵的尋思,去糊裡糊塗的「時勢……英雄」「英雄……時勢?」更不必說甚麼在風雨如晦中聽雞兒鳴。月上柳梢後去玩尋芳步幽的把戲,以及撚著髭兒吟詩,把著臂兒入林等等更瑣碎的事了。然而,而生活的榨壓,內心情緒的沸騰,再加上時間老人的撩撥,於是在安樂椅上明明坐得十分舒適的便立起來繞室徘徊了;明明立在房門口剔著牙籤兒的姑娘,也忽而引巾拭淚要同那一群群的呆雁短歎長噓了;明明是可以大嚼肉餌大可逍遙的,忽而要試試二角機上的刀鋒滋味;明明是在她沉眠的清曉時間,也有人大作其喪氣梏亡的慨歎了。生活簡直是十分奇異的一個空中怪物,它這樣的去來無蹤,這樣的使人人受到它的激勵,況且它又能變化得神妙莫測,隨時幻形。於是,它乃搖身而成一條絲綿織成的繩索,不硬不軟的將這些恒河沙數的可憐蟲整個兒捆得結實,使你跑不掉,走不脫。

  因此話又說回來了。我們不能否定生活,我們更不能超出於時間之上或時間之外,那末,便須在某時間內找我們的生活。生活的味道,辛,酸,甜,苦,固然不止一種,就是平陂崎嶇也不一定是一樣的路途。記得從前我曾打過一個譬喻,說:「寧為藕花,不為浮萍,這兩句微妙的話方是了悟生活的真實意義。」「生」的「生的悶脫兒」不能一日幻作空花,那「生」的沖進,「生」的搏鬥,「生」的膠擾,便永遠留在人間。時間是生活的外延,而生活也便是時間的酵母。

  與此中乃迸躍出思想的火花,紛射,亂集,燃燒,蔓延,將瞬時中的宇宙,可以使之「變形易色」。

  思想的權威能以變化一切,支配一切,掀動一切,破壞一切,也能建立、完成一切的一切。這並不是說著好頑的話,打開人類的進化史一看,還不是一部相斫書?也就是一部爭鬥史。這相斫爭鬥得動力,便是奇怪的思想。而人類為什麼有許多的思想?沒有別的話可作解釋,我以為全是由生活力與時間性醞釀而成的。

  如果思想永遠是統一的,是集合的,是沒有破裂分化的時候。那末,生活便不成其為生活,時間也永遠是千古不變了。我們所說的思想,自然是包括多方面的:如政治的,科學的,文藝的種類上的區別;又如苦痛的,快樂的,失望的,滿足的性質上的判分。總之從具體上講來,思想是人類一切的哀痛之淵,愉樂之府,也可以說是僥倖的機運,躊躇的原力,是人類活動的大本營,也是世界造成的根本要素。而能為其左右兩翼,助之搖旗呐喊,金鼓齊鳴的,就是時間與生活。

  由思想而形成的爭鬥,甚而至於形成實力的交手仗,在我們看來都非常有趣,不但有趣,實在也覺得這是人生本能的真實揮發。必須有這樣精搖神動,毫髮豎立的爭競,有這樣的聲色力量都十分充實,十分飽滿的戰鬥,才能現出人生活劇的焦點(Climax)。像這樣淬厲的,猛銳的,壯旺的由思想之力的支配,由思想之翼的扇動,由思想之源泉所噴發出的爭鬥,真所謂「崔乎其不得已罄乎其未可制」(節取莊子語意)的人力的隱德來希在揮動呢。

  假使沒有蘇格拉底,沒有耶穌,沒有項羽,劉邦,沒有馬拉,拿破崙,納耳遜,沒有梅得涅,瑪志尼,加利波的,沒有華盛頓,李寧……種種的人類爭鬥的領袖與多少無名的英雄——不管它是專制的暴君,也不管他是無政府的黨人,——則人類歷史豈不甚黯慘無光,沒的可看,也沒的可作,而且人類之淬曆的,猛銳的,壯旺的精神,也更踏破鐵鞋無從覓到。然而偉大的爭鬥者,我們可以說他是思想的主人,也是思想的奴隸;他是時間與生活所產生的驕兒,也就是時間與生活的敗家之子。然而我們崇拜思想,崇拜思想的揮動是人類之力的活躍,所以喜歡看世界中一切的爭鬥;其實世界一切的爭鬥,只要從自由嚴正思想的威權中爆發出來的,它那四散的火星總是灼灼顯光彩的。

  可憐我信手寫了上面的兩段文字之後,便忽而低頭想到中國了!——在這樣的中國裡,我們所消費的是什麼時間?我們所度過的是哪種生活?請諸君為下一轉語!想有思想的人,也不能不像我一般的低頭了!也或者有人能昂頭些。在……時間,……生活中,思想呢?由思想之力而揮發出來的爭鬥呢?在哪裡?在哪裡?哼!就是這天高氣爽中有兩面光采灰暗的五色旗兒在公園門外,新華宮前遙遙相望嗎?或只是疲倦苦呻的哀號,喊「賞一個大」的肉體生物在車塵馬足中宛轉著嗎?還是彼此冷酷的譏笑聲?還是「銀樣蠟槍頭」的雪光一亮哩?

  我們的時間是整個兒安貼貼地躺在地上了麼?我們的生活是被抽血的機器全個兒抽淨了麼?由思想中而來的爭鬥呵!你們何不托地跳出,燦爛光明的為這沉沉古國新演上一場活劇!——只要是活劇便好!我們看煩了,看厭了傀儡的把戲了。——為這招牌上大書深刻的十四年的令人漠然的「國慶節」來預備點砌末!耍賣彩頭!

  從前讀過一本非我們貴國的一位著作的文字,他說:

  「我們不明白奇怪的種種思想在我們心中的激動。這種種聲音是喊動我們到許多偉大的效果,許多沉重的工作上去的。雖然我們還不能瞭解這些聲音的意思,而且藏在我們之中的種種迴響所能回答的是擾動,不清楚,而且是啞默的。」

  到底要問一句絕對為什麼而作?為什麼「為」而為的。那末,真正偉大的效果,沉重的工作,便不易期其實現了。

  所謂這樣十有四年之國慶日之後,能否有偉大的效果,能否有沉重的工作之實現?就是要看從此後的思想的爭鬥力若何了!

  伏園要我為京副國慶日作文,我久不願作無味的文字,尤不善於作應時的文字,在百忙而且微病中草成這篇拉雜的東西,可是不應時,更不是為應個景兒,湊個份子,更不必說甚麼「善頌善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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