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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不如一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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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是永恆的綿延,人間生活是遞嬗遞演的繼往開來。 不錯,今春的一簇迎春花,它們那些柔枝圓葉,輕黃朵朵的小花,與去年初春的樣兒自然無多變化。但因天氣不同,土壤不同,培植力的不同,——環境不同之故,它們自然從嚴冬風雪裡一點點勾萌舒發,一樣「年年花發」便有榮悴之別。或則常浴溫陽,或則時逢積雨,或被東風撫摩,或受蟲蟻蝕侵。 種性雖一,名色無虧,但以受外界的種種變動,使迎春而開的花不但本質有異,即其形象香色上也顯有分別。 植物的變異性較少,已經不免被所處的環境(時間空間)浸潤迫使變異,何況是更善於適應的動物。 更何況是能思,能言,具有理性與深厚性感的「萬物之靈」。 更何況是脫離了兒童期尚未達於「而立」的萬物之靈中最富於創化性(諒我擅用這個哲理上的專辭)最富於活動力,最易受環境之型塑的青年。 在一切安定並無多大變動的人世間,因年齡,經歷,生理上,心理上多少歧異,老人,壯年,青年,已多「判若鴻溝」,往往有難於解釋(其實何嘗難於解釋)的存在。 若干年前社會的動盪不似後來的劇烈,而完成定型的社會關係還能在一個相當期間內使年紀差異的老少相諒,相容的對付過去。 主要原因是由於經濟生活的比較穩定,「禮」與「法」都還易於發揮它的特殊效用,所以一代與下一代之間不至因年齡,經歷,生理與心理上的歧異而顯出過大裂痕,或至於無以諒解,彼此憎嫌的情況。 經驗與生活是決定人生一切的主因。以歷史著聞的帝王呆語「何不食肉糜」,(為人民窮餓而說)與曹雪芹筆下的真正鄉村的劉姥姥初入「大觀園」的情形作例,豈知「逢一反三」,實可包括人間生活與情感的千變萬化。凡無某種經驗,無在那種經驗中的生理上心理上的戟刺與反應者,勉強冒充「解人」,當然會生幻覺,會下偏頗論斷,會戴上著色眼鏡透視一切,以為是天經地義,以為是「真是真非」,以為「應該如何」,以為「他們見不及此」;以為「頑固或幼稚」;以為「是乃世道人心之愛」等等,其實是由於距離太遠,所以隔遠之故由於經驗與生活的各不相同。其不同程度所差不太甚,或尚有其他的社會牽合力與對社會的共同認識,可能互相融會,或不至有「霄壤」的懸殊。反之,不同的程度所差太甚,單憑教義式的,命令式的,甚至諄諄感化式的誘或導,效力都已有限。何況因彼此不瞭解而致隔閡,「我執」日深,則雙方所想,所知,所望,一定「背道而馳」。不惟不相謀且時時有衝突的可能。 不須多作學理上的申說,令人悶悶。中國古詩中有下面四句: 「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遝背憎,職競由人。」 雖是說人民生活不調互相而語背憎,皆由人為,非自然所致之故,而斷章取義,正可用來形容現時老年人壯年人對於青年人不解的真因。「職競由人」!並非今之老人壯年人特殊頑固,特殊閉塞;也非今之青年人特殊驕縱,特殊不安「本分」,實以人造原因使得他們如此。不過這些原因有平常的有異常的,有恆態的有變態的而已。 取則不遠。我們回憶「五四」運動前後新文化的啟發,由壯年者首倡,而最能吸收新文化,最能身體力行的卻是多數的學生與富有義氣的青年。當然,視為「洪水猛獸」,甚至以新文化有亡國滅種之危的,則是四五十歲以上的老年人(例外自亦不少)。那個時代,青年人老年人在思想上的對立,其表面化的嚴重比現時似乎加重。所謂新舊之爭,文言白話之爭,西化國粹之爭,禮教維持與衝破禮教之爭,議論文字「甚囂塵上」。實則除思想的衝突外,那時的世界形勢,國內危機,人民的苦難,經濟的窘困,社會的不安,流行「風氣」之惡劣,以今比昔,相差直不可計。 (一)同當世界大戰停止之後,那時只是參戰國家的普遍貧困,民族自決的風起雲湧。但,顯然地,無不急需休養,一時並無兩大勢力的分野,「劍拔弩張」,使人有再一次大戰的預兆之感。 (二)國內,大致在統一的情況中,雖有南北的對立,然所謂南方只限兩廣,且並無大戰。北方軍閥的數次動兵,其規模與破壞所及,比之勝利後大有「徑庭」。 (三)全國雖已受外國經濟力的沖入,然民富尚殷,國本未虧,與現時八年抗戰後生產之普遍減弱,工商業之掙扎無力,貨物高漲,人心惶急的情形,有小康與至危之異。 (四)那時,無論哪一省分,哪一地方雖也受過軍閥官僚的剝削,雖不免有貪官污吏,究竟社會上還有相當制裁,人心還不至過分縱肆。在種種詐權貪利的行為上還多少有所顧忌,不像現時「無道揆無法守」,無所畏憚的惟利是圖,欺騙是尚的風氣。 除此四種迥異情況外,其使青年人經歷最多,觸感最深的,是他們自幼年迄今的激昂,勞困,貧苦,失望,一連串的生活之威脅。既瞻四方,複望前途,一道血跡,一片迷霧,……一種緊迫,一腔鬱積! 以與那個時代的大多數青年作比,他們尚能夠安心讀書,就業,家鄉中尚過著比較舒適的生活,只是由於遠矚未來,熱誠愛國,新潮激蕩,播思力學。縱在風起電閃的情況之下,卻都是滿懷信念,前望光明,「掉臂而行」,共作開創。試與現時自十歲左右便已投身於火熱洪爐,再鍛再煉的深曆人世生活苦痛的無數青年比,則「五四」時代的青年甯非「驕子」?誇張點說,所處尚在黃金時代?所以那時在思想上固有老年人青年人的衝突,至其實際感受,生活上的調適,則無論老少,都使現在的人以為「可望而不可即」? 以思想衝突的表面化而言,現時的青年對於老年人或壯年人不如「五四」時代之鋒芒銳利,短兵相接。然留心社會生活的有識者,卻在心中雪亮;現時的青年對於老年人,甚則壯年人的失望與少所仰慕的暗淡心理,確是沉沉重結。「他們是過去人」的統括看法,「我們的身經心苦他們無從瞭解」的斷定,怕比「五四」時代的兩個世代的有形衝突實更清晰,也更嚴重? 毋庸再向上追溯,從蘆溝橋抗戰的第一響起,這十年中,他們(今之青年)原在兒童嬉游的時代,卻恰逢著中國廿八前的巨難。他們的耳目所及,他們的幼稚心理上所受的苦痛教訓,他們的腳跡所經,他們的體力抵抗,與四面八方迫來的饑餓,寒熱疾病,憤激,作肉搏的勇戰!流離奔走成為日常課業,家亡人散尤是普遍的恒事。國仇,家難,親離,身孤!他們的經歷不管在自由區或更苦痛的「淪陷區」,除卻極少數外,他們的生活豈惟非「五四」時代的天驕青年所曾夢見,即連那時代的老年人,壯年人也是一例茫然。然苦熬強掙,巴到有強敵投降的一日!如果從此「國安民泰」,一切都上了正軌,我想自幼小經過嚴厲鍛煉的今之青年,他們較易滿足,更能澄心向學,真實作業。可是事實呢?事實的映現與促使呢? 他們的經歷多了,他們的頭腦絕不像未曆此十年的舊日青年那末天真與簡單了。生活是真熱的坩鍋,他們情願簡單(想的看的)而不可能。不信?提出下列幾個問題試求答案: 1.你的「家」在何處? 2.家庭經濟狀況如何? 3.誰給錢供你生活? 4.中學是怎樣讀的? 5.什麼是愛?(包括一切人間的)你有什麼經驗? 6.何為和平與幸福? 7.你有慘痛的經過嗎? 8.何謂人生? 9.你的膽力如何? 10.對幼小的回憶有無迷戀? 如有教育統計家將此十問徵求今之青年的確實答覆,加以整理計算,便可見出現時三十歲以下二十歲以上(姑以此年齡為限)的大多數青年的心情,與其已往經驗的力量。 老年人,壯年人,無論如何,還有他們的半生或小半生的比較安定,比較過得去的生活(並非完全滿足)。今之青年呢? 老年人,壯年人無論如何,還有他們的,除卻爭戰流離憤激……以外的生活享受罷?今之青年呢? 老年人,壯年人,以年紀或生活的顧慮,對一切紛亂不滿或可有支持的耐力。今之青年呢? 老年人,壯年人,雖經大難,然或好或壞,總在人生道上曾經邁步走過,即使有荊棘也有康莊,可是腳跟確曾「踏實」落過。今之青年呢?生活的大道完全要在摸索中碰去。 青年,生當現時,其所經,所感,無論如何,非現時的老年人,壯年人所易完全瞭解。 固然,我不能說今之青年他們的看法、想法,以及對上一代的冷視全是對的,全是正確的。可是,我更不能武斷地說,今之老年人,壯年人,(當然指的較明事理還以熱誠關懷世事而具有較明晰的理智的一流)可以傲然自負,以為完全足作青年人導師,或「老馬」的資格。青年——尤其是歷經苦難的不見何處是苦難的岸畔的今之青年,講從容的修養工夫,講在溫陽時雨中自然滋生的經過,講到他們心靈上與身體上的相當安慰,比之幾十年前,甚至十幾年前,那時的青年,確差的多。不過,他們在苦難中所獲得實際的生活鍛煉則異常豐富。以言「偏激」,「浮動」,「急躁」,「舉動幼稚」,自不可免。(其實,即比他們的處境好得多的上一代的青年,像這些特有現象又哪會全然避免。如果真的完全避免,則一個個也許早變做「老成青年」了。)而老年人,壯年人,當此搶攘紛擾,國亂民困的空前時代,可曾有什麼導引?有什麼指示?使得所謂「偏激」,「浮動」等等的今之青年能夠逐步走上康莊? 他們(大多數的今之青年)的彷徨、苦悶,不知所往,不能安定的心情,正如暴風雨下羽毛未十分豐滿的雛燕,新生的內力不容易叫他們在破壘覆巢之中靜候晴朗,也難能在清寒枵腹的情況中久久癡望著被風雨阻隔的老燕歸來。這比喻我先承認有多麼拙笨,多麼荒傖,縱然不極貼切,或與事實不太相遠? 寫到這裡,仰首外望,片片流雲掩蔽了五月晴暉,卻非重陰凝閃彌望晦冥的隆冬景象。地上雖多砂石,並非柔土的黃壤,而茂發的青草,野花,仍然從犖確逢中爭萌,力長,它們的生意依然「興旺」。 回顧案頭的這篇文稿,恰似只列病象並沒開出藥物的未完方。要如何續寫下去,忽然記起一首宋人的詠藥物(枸杞)詩,節書如下: 神藥不自悶,羅生滿山澤。 日有牛羊憂,歲有野火厄。 越俗不好事,過眼等茨棘。 青荑春自長,絳球爛莫摘。 短籬護新植,紫筍生臥節。 根莖與花實,收拾無棄物。 大將玄吾鬢,小則餉我蜜。 顧閱此者幸毋「以辭害意」!聊藉千年前的詩人幽想,結束我這一篇沒有論斷的「漫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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