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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臺戲與狹小的籠(2)


  話雖然得經過「媒婆」的傳達,但這個故事確是很能使聽者「神往」。好漢自然沒有大廳中,學校的講臺上手揮,目送,言無不中的素養,然而他有感情,說時一股勁兒從喉頭向外沖。臉孔紅紅的,眼睛裡發出亮光。他倒不是編派出來的謊話,從激昂的情緒上我可以斷定這位北方健兒能夠放下屠刀加入這個勸教團,是有他的自信的理由的。他也認為這是偶然的機會,不過這機會來的太神奇,他因此便無條件的俯伏在耶穌的腳下。

  我聽完了這一段,再往通道的裡面去,通道盡頭有一所大廳。居然滿座,約合三百人左右,也有人在那裡「敷陳教義」,似乎這廳中是雅座。那些穿綢緞時式衣服的太太,小姐們,有點道貌的老頭子,多在裡面聽講,短衣朋友們不肯進去。原來教友們是頗懂點兒「階級意識」的心理學。

  磚牆上有掛圖,標語,幾位女教友到處勸人買善書。三個銅板一小本的《福音》之類。

  我不高興再聽了,想找找那個小學,在哪兒呢?自進弄堂,有會場,有臨時講臺,有活動的宣傳員,但沒看見小學的屋子。轉過大廳,再向左轉彎,一所裁縫鋪,十多個夥友正在各色各樣的剪開的衣料上用心,縫紉機軋軋地不停歇的響著。一間臨時搭成的草棚,水火壺冒出縷縷的白氣。小乞丐擠眉弄眼,追隨著隨喜的善男女,求把一個銅板。地上有污水溝稠黃的痰、涕,新出世的蠅子,水果皮像是水門汀上的癩瘡。但是那私立××小學呢?

  我不禁躊躇起來,也許已經搬家了罷?

  但我鼓起勇氣再來一次「搜索」,終於在又一個轉彎的小道上看見了。不錯,一道夾弄中的小夾弄:青磚門額上還是橫掛著與弄堂外同樣大字的匾,窄長的天井中有三四個孩子與一位鄉下大姐向教室中窺探。

  「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像發現了什麼秘密一樣,走進去,到教室門口。啊!說是教室,可是拐帶著一間一丈見方的西房,與教室相通,從開著的窗子向裡看,一迭迭的算術簿子、表冊,牆上掛著幾張圖表,筆、墨、印章都有,兩張寫字臺當中一個長方形案子,四五把小椅,這一定是校長室、公事房、教員預備室合而為一的。

  教室門向北開,雖是一色的玻璃木槅,因為別的三面統沒有窗子,黑魆魆的,仔細看,才辨得出學童們服裝的顏色,也是一樣的滿座,沒有空位,學生從五六歲到十五六歲的皆有。(最末後一排有一位燙髮的女生,比前面最小的身段高出一半。)牆上的掛圖太多了,一時記不清是那幾類,總是動植物圖,記念表。新生活運動規則等罷?教桌後面有一幅孫中山像,屋子的空中交掛著兩行紙制的小黨國旗。

  教員是女先生,坐在教桌旁的小椅子上。她不過二十歲罷,忙得很,一會提名叫孩子背什麼句子,一會又走過去禁止他們的談話,一會又糾正黑板上的習算。她雖然不蹙起眉尖,可是臉上有點兒焦急與煩倦!恰是教友們在這個狹小弄堂中大吹大擂地作宣傳,平日沒人來參觀的,這時卻有些野孩子與鄉間婦女順便到教室門前看「西洋景」。我在門口站了有十分鐘,奇怪,卻沒見有第二個男子如我這樣的作來賓。

  狹小的籠中擠滿了活潑的小鳥,不過他們似乎並不覺得怎麼。有些孩子見有人向裡張望,笑嘻嘻地咬著小指頭,或與他的同伴作耳語。也許在這個籠中的孩子們,他們的家還不如籠子好罷?

  女先生抹抹發邊的汗珠,對外面張望的人看一眼,即時又照顧孩子們的功課。

  她的態度與精細的教法不愧是一位小學教師。

  我走出這黑暗的小學時,在牆上看見張貼的月考名次單,與幾張鉛筆畫,裁紙手工的成績。

  這裡有「聖諭廣訓」式的宣講;這裡在虛空中仿佛有神的恩賜,永生的光輝;有狹小的籠,有籠中小鳥兒們的笑臉;還有她的一顆為生活焦急著的心。

  然而弄堂的外面是光潔的柏油路,立體式的七八層大廈,流線型的摩托卡,步法驕傲的黃種白種的紳士,淑女。

  快近黃昏了,好容易又擠出弄堂口,經過十字街頭看兩旁為「浴佛節」來趕會的小攤,全開了臨時裝設的電燈,遊人塞滿了街。騎著高馬的印捕裹了黃、紅纏巾,很神氣地慢慢在人群中來回巡行。

  及至到了十字街的那一邊,信步走去,啊,這裡雖然沒人高叫著:「勿要信——耶穌快快信——菩薩」一類叫賣式的宣揚佛法,然而陳舊的廟門口,人流似江潮上湧。進去,燈燭輝煌中,焚化的香煙變成濃霧。前堂後殿,一桌一桌的善女人坐在那裡撚著念珠,吃茶,誦佛號,迭冥鏹,每個香攤上生意十分「了得」一柱香拜幾拜,似是一樣可以洗罪,救了自己的生命。

  不過這邊是默默的拴住善女人們的祈福免罪心,那一方是西洋式的鼓吹與宣傳。耶穌,菩薩這幾天中唱對臺戲,洋教友們更學會了那一套洋把戲,機會不可放過,偏來這樣尖銳化的口號,標語,「『勿要信——菩薩!』來路貨的咱們的聖靈,能夠教你們超升天堂,打倒地獄啊!」

  存留在傳統的迷信中的祈福心理,在金身佛像前化成迷目的濃煙。隨著帝國勢力到中國來另有生意經的教團,偏在宣揚歪曲了的耶穌!

  總之,不管是宏大無邊的佛法,是無抵抗的找永生的教義,都投合著委曲柔弱的中國老兒女們的心理。

  但我們的另一代呢?大多數又在那樣狹小的籠中,否!真正大多數的另一代,卻在都市的街頭,巷尾,在草棚茅簷之下,在饑餓動盪的鄉村,在流離的道路,在廣漠的原野中!

  在未來,他們是不會為了那好漢的偶然的機會;為了那祈福免罪的虛妄的僥倖心理,迷失了他們的大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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