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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的距離(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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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長途車仍然不疲乏不關心地直向前去。 一天晚上——是彩雲破後冷顫著缺月的黃昏後,梨浦仍然穿了竹布舊長袍,披著不曾好好分梳過的頭髮,像一個年紀老大的中學生,往海濱的日耳曼式的三層樓房去消磨了兩個鐘頭。 迎著新涼時沙灘上的西風,踏著飄碎的洋梧桐大葉子,連身影也顯得淒涼。……及至在這所美麗房子外按門鈴時,她聽見半空中響了幾聲鴻雁,風,顫動道旁的鐵絲,和奏出幽沉的秋樂。她不自禁地對身影歎一口氣。 宏麗的屋宇,華美明潔的用具,……就是沙發上的繡花軟墊的顏色,玉石雕像向前招手的姿式,地毯中間東方故事的人物,從熱帶來的咖啡香氣,都似具有欣樂慰安的誘惑,對這位寒傖的女客表示親愛。 這有點兒恍惚而奇麗溫柔的新經驗,初時不免使她覺得迷離,像是沒處可以安置自己的身心。及至享過豐美的晚餐,在最高層的涼臺上小坐時,重重暗空中的繁星,聽著涼臺下爭喧的波濤,還有,遠處矗立的燈塔,一閃一閃地在那片暗昧的,流蕩的水面上獨耀光華,她這時才覺得頭腦清爽點,把屋子裡新經驗的襲擊撇下。但,同時,淒清的思念重在她沉沉的心頭跳動。 主人——那熱情的爽利的少婦,在這一次的邀請中,特意想給舊友解脫生活的繩索。用同情的話頭,她為梨浦計劃出一些主意;一些對人間交戰的方術。言談是熱烈而又有美麗的修辭,更脫不開她自己生活的提示,對比。她的大意是:創造才是生活,自己的努力才能向人間奪取珍寶,就她已往的經驗說,她向來看不起那些自甘埋沒自己的女子,趣味,幸福,都能有助於生活的豐盛,可得要自己向人海裡探險,搜求。像她,一個說不上是中產人家的鄉下女孩子,向來沒被保守及古舊的風習管束住。她以為儉約,安分,退讓,一概是限制人生活動的鐐銬,而且不能使獨有的意志力儘量發揮,對婦女更是痛苦。因此,她從中學時代起,幾乎天天要向自己的新生活路上奮鬥。她對這憂悒的舊同學更說,不要拋開個人,盡聽那些書本上的謊言,幸福或苦痛,完全不能與身外的另一個人分享。什麼社會,大我,為人,甚至革命等等,像是外耀黃金光的好話,都是新樣符咒!……她的哲學全建築在一身的享有,不理會新的舊的!思想,理性,……克己博愛,那一串問題。她,總歸會用她鋒利的解剖刀,爽利割斷。她敘述自己的技巧與經歷後,便勸說梨浦不可忘記了還沒完全度過的華年,急須打定主意,追索自己花一般的命運。她又盼望梨浦把竹鞭粉筆丟掉,把心頭上的憂悶打消,搬來與她同住。她要用裝飾,風趣的諸樣技能,使舊友能夠踏進那令人羡慕的另一個世界,那世界中時時放射著溫暖美麗的光輝。 除這些熱情的話外,她一無隱飾地把她與丈夫(這闊家哥兒)的結合歷史用瀟灑的神態說出。她根本認定藝術只有裝飾的用處,與她丈夫的藝術理論完全一致。他們正在預備著創辦一個規模偉大的美術公司,用他們的技巧,財力,去吸收金錢,名譽,她真心盼望梨浦能來與他們合作。 她末後說:「機會是人生幸福的巧鑰,難道送到你手上來還不肯檢取麼?」 梨浦沒有什麼話回復這位聰明熱情的舊友的提議,呆望著像在雲層中的燈塔閃光,靜聽海岸上起伏,喧叫,前後爭鬥的濤音,在那兒,她仿佛也見到了另一個世界。 一小時後,她終於在這對美麗夫婦的禮儀的送別中,寂寂地離開了這所巨樓,她的舊友雖看出她那落寞與不願合作的神情,可沒有一點反感,執手叮嚀,仍然還是初來時——也許就是她們同校時親密的樣子。 堅決地辭掉了送她回臨時寓所的汽車,淒清的夜色下,還是用她的疲乏腳步向實地上走去! 「你瞧,老師,哎!……這白菜葉子裡蟲子這麼多,一早上的費手還不夠夜裡生的多。好容易長好的捲心菜,就怕這一來,……」一個穿補肩頭藍布舊襖的老婦人,俯著彎曲的腰,背,踏著泥地,在菜圃裡用竹簽捉吃菜心的小蟲。她的手幹皴無力,顫巍巍地做起活來格外吃累。 「可不是!陳媽,蟲子多,綠葉兒都咬成蜂窠了,怪不得你發急,市上買菜的准會挑剔不要。」梨浦這時也立在菜圃裡,借散步恢復上課的疲勞。一天的重負方才卸下,一片心思可照例鉤起。前天夜中一直沒得好睡,昨兒又乘長途車奔回學校。……課罷,她無聊地到山村的入口上徘徊,老婦人的菜圃就在這裡,於是她們便有了談話機會。 不過幾分地大的菜圃,位置恰在小山的斜坡上。坡上全是人頭高的小松樹,還不會全把陽光遮住,泉水從石罅下流,經過這兒,青菜使得到天然的澆灌。老婦人用竹節引過來送到畦子裡去,不用時將竹節移開,任憑活活的清流曲折地落下去。這一帶山地本是雜石犖確,土性多堿,種植五穀不易生長,農人們只好多辟菜圃,一年幾季還可收點利錢。 「老師,我年年靠天吃飯,今年怕沒得好法子了!真的,窮人偏碰窮運!夏天的雨水多,不三天便落一場,白菜爛了嫩根,扁豆茄子的花也傷了不少,可也怪,怎麼雨多蟲子也多?天天捉,天天生,……與菜販子說過,攏總價錢只出上年的一半,斤數一分不能缺,又盡選盡挑,你想,我還有什麼?這一身老骨頭,七十三了!……哎!七十三算什麼。這幾分山地好歹弄了幾年,才有點樣兒,……地租呢,一個子少不下,旱澇誰管!老師,只要我有一個孩子在家,不就有一房媳婦兒,我也不愁。……」老婦人竭力伸伸彎腰,竹簽點著旁面的柴草籬笆,面向著女教員。朦朧的紅眼怕對太陽,就在這時她還得偏過臉去不敢向光。但陽光射在她那折紋重重的黃臉上,卻閃出奇異的聖潔的明輝。 梨浦一時無語,默對著老婦人額上的明輝,從遠山來的暮靄漸逼漸近,像在地平線上緩緩抖動陰暗的薄綃,淡灰色裡更顯出夕陽的絳美。小松枝刷刷作響,間或有長尾的松鼠跳上跳下,除此外,並無其他生物。菜圃的小山後,若有若無地偶聞一兩聲牛犢的叫聲,似被煙靄阻斷了長音。她與老婦人都不理會。那老婦人在近黃昏的景色裡喃喃著一些言語。這是拼合了衰頹,窮困,思慮,愁苦的彩筆塗成一幅憂鬱的圖畫。她那稀疏斑白的眉尖上還有希望的暗影時時閃露,但是暗影後卻深伏著死亡的預兆!她的顫手曲背,仍然能看出她對生活掙扎的氣力。在這片土地上,經過多少年代,像是向沒撒過幸福的種子,長成蔭蔽生命的大樹,老婦人便是這片土地的象徵物,與幹碎石塊,飛砂,墮落的松鈴子有同樣的境遇! 梨浦面對的風物,似乎可有古老詩意的引逗,以及小說中描寫的幻境,從前她也是一個「被欺朦過的詩人」,想藉虛空的藝術感忘掉身心煩苦,逃開現實的鎖銬,提煉出精神上的自由。然而她一年一年走下歲月的絕壁,足趾上滿敷著荊棘刺傷,人生的無底黑淵時時對她作沉沒的誘引,她漸漸地爽然了!她知道青年時自造的「假像」只是雲霧中的樓閣,其實在自己的腳蹤上,自己的身影上,自己的記憶與認識上,都是經過一針刺一血滴的「真實」,虛空的藝術美並沒曾援救過她的靈魂,也沒曾留給她一點點真實的快樂。因此,她靜對著這荒山,這秋晚的寂寞風物,與老婦人面上的微光,她一一攝取,一一留記,卻不曾有一絲一毫的詩情,畫意與什麼神秘的啟示。 她對老婦人的話沒即時答覆,老婦人可繼續說下去。 「老師,……你是一位有福氣的姑娘,年紀輕輕的做了學堂的老師,識多少字,懂多少事,男人們還不如哩。……你哪兒知道我們難過的苦惱!——你做夢也夢不到!……我這老不死,活受的,……命呀,——命呀!說怎麼來?兩個孩子,大的本來在銅鎮上學機器工匠,起初也能混十塊洋錢一個月,並不算少,咱是窮人,就是他拿回家來三塊也好。後來年紀大些,碰到壞胚子,賭,——要命的賭!偷了店家的機器往外賣,叫店家告了衙門裡去,呆了六個月。你想,他是我身上的肉!恨不過,卻也前跑後跑,托人化錢,費多少事!也許從獄裡出來可以重新做好人?我也有倚靠,誰料得定!他,……滿期放出來,連家門不踏到,聽說與幾個不正幹的東西過海到關外去。……姑娘,我想什麼!哎,說什麼!孩子一時著鬼迷,終久臉皮還嫩,這個我不恨,可應該見我一面,見我一面,葬在關外我也甘心。……真乾淨,快二十整年——快二十整年了,一個信不見,大約,……回不來了,回不來了!……媳婦呢,我從他十七歲就給說過來,圓了房,你想,不上兩年他遠走高飛去。媳婦兒年輕,我怨人家對嗎?她可不明白說一刀兩斷,今天娘家搬,明兒往親戚家逛門子,她幹什麼,我管得了?說斷不斷地,也許一月兩月來一回,吃我幾天,怨天咒地,鬧兩次又走了。這算是什麼行情?姑娘,我真欠他們的債!……第二個,老實無用,向來幫我種菜做活,我便死心塌地想同他混下去。還有一天,等他也成了家,便完了,我的心願。哎!前幾年,打仗,打仗,就是那年呀,……第幾軍與第幾軍,我不懂。從這兒過隊伍,抓人夫,他,——他藏在草垛裡拖出來,硬逼著去挑子彈箱。……唉!我說不下去了。三年了!頭兩個月還好天爺有眼,他還有封信寄來,說是在湖——北當兵,當上了怎麼能愛回來便回來?這孩子大約也賭這口氣,但望他還有見我一面的一天!……」 老婦人且說且嗆乾咳,喉管裡如塞住棉絮;到末一句簡直啞澀得吐不出來。可是她的兩隻微紅的老眼裡沒一點淚痕。手上的竹簽早拋在白菜葉子旁邊忘記檢起。 這是聽得出的,她的心聲裡似乎還留著為生命餘存的一線希望!……她拖出一方黑布帕子抹抹眼角。 「老師,……你不會信命吧?像我這又窮又命苦的女人,七十三歲了,碰到這樣年歲,又不趕快叫土埋了……不信命又信什麼!姑娘,你教給我信什麼的好?信什麼的好!除開這租來的菜園子,一指地沒有,一個孩子也沒有,有的不在身邊。吃早沒晚,死了也沒人抓一把土,……哎!信什麼,信什麼!……」 她拱拱彎腰,對低落的太陽吐口粗氣,沒有再說的力氣了。 梨浦輕輕地把氣息向胸中壓住,用手扶著那要倒下的老婦人,像是抓著一把棉花,兩隻腳也像踏入松泥的陷阱。 她好容易將這位老婦人送到她的茅草小房的門首。 又一個夜深時。 她在窄小的寢室裡望望淡空中被淡雲籠住的月亮,自己卻沒有一點點惆悵淒惋的念頭。以前,為那些捉摸不定的感想損害了她的健康,拖走了她的華年,喪失了她的意志力,甚至幾乎沒把她引誘到死的國土去。但這一夜她完全變了!仍然是滿天星星散點著亮光,仍然是清風微送著山薔薇的香氣,仍然是四無人聲山村的靜夜,她並沒覺得寂寞,煩躁,與種種的傷感。 生活幻彩的兩面明鏡互映在她的心頭,從那樣互映間她攝取了人生的真諦。像默示,像對語的辯駁,像風暴轟雷的擊落與震動。她忘記了她的職業,她的煩苦,她那些虛泛無定的希望,足夠了! 生活幻彩的兩面明鏡前後互映,使她認清了若干年來沒曾看透的事物,與透徹的思想。 一個新鮮的夢:她仍舊在飛馳的長行車上,可是車中滿載著霞光,馳過了尖聳的樓房與往上升騰的田地。末後,在霞光輝耀裡她分明看見織著東方故事的華美地毯上生著又高大又茂盛的菜蔬。 她在遠行的人生途上,借兩面幻彩明鏡找到了自己的前路。 她在新的夢境裡這末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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