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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的距離(1)


  這既不是小說,也不是純散文,只是作者的想像與所感的偶遇。讀者幸勿以體裁的合否相擬。

  雨絲斜纏著大道旁槐柳樹的枝子,一會兒東欹,一會兒西拂,是九月午後初涼的海邊天氣。大道寬平,不見行人,只有一輛黃皮白字的長途汽車緩緩地開去。

  雨中,膠皮車輪拖灑著小塊沙泥不斷往道側水溝裡飛過,大道本是平坦的,如今,卻被重力的輪子壓上了兩行污點。

  它負了一直向前奔馳的使命,它的機能不讓它有暫時的停息,這怪物的機能總樞握在一雙粗糙的紅手裡,仿佛是操縱著它那無智慧的靈魂,向前,向前,……在風雨的途中沖奔,帶動的泥沙四散,而輪跡在雨道上愈印愈深,只要它不停住它的行程,長途上便有接續不絕的碾印。

  坐在下陷破裂的舊彈簧長凳上,一共不過十幾個人。他們都任憑這長途的顛動;任憑這速力怪物施展威風,還僥倖以為是有了機會,在各人未來的命運上加足了飛跑的氣力。他們不能從半路上躍下;也沒有與大野中風沙搏鬥的意志;更無從駕駛住坐下的怪物。他們皺皺眉頭,由模糊的車窗望望外面一片迷離與鉛色重壓的天空。

  她也是這長途中行客的一個。

  她,一清早強忍著咳嗽後的喉痛,在那個破舊的黃木方台,後面,對幾十個天真凝靜的小人兒說「交易」。是以十分費力地解釋,要將繁雜的人間的「詭詐術」教給他們,是命令也是所謂教育的魔法。如,金類的比較,物品與貨幣,財富與財富所成的威權,供給需要等等《公民教科書》的重要一課,給高年級的學童解釋。這生硬的知識授與,是要在那些弄螞蟻打蜂窠的小孩子們的心版上強有力地雕畫出差別樣的花痕,為了教授他們與他們同伴爭鬥的初步,須先學好穿鐵鎧執長矛的方法。她自己與於這課本上的訓誡原不感覺什麼味道,何況是在病中,在粉筆末子飛揚中,她得用手帕堵住嘴重咳一陣,向牆角的磁盂中吐些黃色粘痰。她來不及俯下身子去查看有無血跡,便趕急向黑板上寫提示教材。

  每天在粉末的包圍中,強立于堅冷的士敏土地上,像留聲機似地照例吵嚷著那些自感討厭的話,平均一天要化去五個鐘頭,為的每月從表演裡拿出低低的生活費。

  為求生存,她不能不在生存條例的嚴厲條件下消沒了勇氣。

  自從清早啜過一碗黃米粥之後,匆匆由山村的坌道上踏著刺足亂石,越過林流的窄澗,草棘橫雜的野坡,才到這大道旁,守候遠來的長途汽車。

  這時,她茫然地坐在車廂的一角,並沒分心于同車的人物。他們大聲交談,在汗臭氣與香煙的霧中,各自數論著各自的晝夢。車外經行處都是灰色的蒼涼,因繞著荒確的山路走,觸目盡是火成岩的猙獰石塊,顏色既粗濁,又猛厲,從褐紅色中透露出石尖石角的威嚴。奇怪,沿山坡這一帶並沒多少植物,幾棵欹斜的馬尾松與石堆中偶見的杜鵑花的紅朵,迎風搖顫,森林小灌木都不曾在道旁留下根基。飛鳥也不能多在這荒涼地帶停留;一聲兩聲的山百靈偶從上空啁啾幾聲,早已飛去尋覓他們的伴侶。……有時,轉過山頭,一線碧光從玻璃窗上映過來,雖是遙遠閃耀的光亮,但鮮潔,清新,那活動的綠色上似乎浮泛著多少寶物向這輛長行車中的坐客試探,誘惑。

  然而,她呆坐車中正沉入渺茫的尋思,連那遠處偶而閃過的海光也沒留心眺望。她低下頭,短短斜分的幹發被風吹拂,在火熱的額上掠來掠去。原是頗明麗的雙目,卻因近年的失眠症漸漸變成被紅絲絡纏附的白色寶石,每當她向人注視時,別人總以為她眼裡含著淚痕。一層淡灰的圈影繞著那一雙寶石的周遭。在中學生時期被同學們一例贊羨的鮮紅唇嘴,圓突,小巧,俏美,如破顆的熟櫻,現在卻是淡得要抹點紅脂了。

  心情與體態,全與這微感淒清的初秋氣候相配合,無論在哪個地方,什麼時候,像有黯黯的影子把她包圍著。

  天氣忽然轉變,細細雨絲灑上車窗,把山道中的塵土打落了好多。她到這時方感到一陣清涼,她心裡想:「倒是冷雨能給一點點慰安!」疲勞,倦怠,不止早已消散了她少年的希圖,也把身子累壞,像早病的黃葉,算不定哪一天便會辭別舊枝被拋到泥土裡去。

  同一車中的旅客絕沒有同一樣的心思與同一樣的表現,小孩子天真地笑哭;小販們質樸地談話;鄉下老婦人歷數家計的艱難,行商羡慕著新城市裡繁華淫樂的贈予……

  各樣的面貌,煩雜的語聲,在這偶遇的小天地內作偶然的表演,但飛行的汽輪,車頭的機械,卻無絲毫感動,只是向前奔跑!

  到××路的轉角處,車子已離開鄉村好遠,要馳入這海畔的大城了。車停下來,上下的客人正在各自忙碌,爭先出入。

  她對於大城的入口處樓房,街市中的嘈語,整齊的行人,耀目的車輛,器物,並引不起她的注視。她對這一切與在荒山道上覺不出何等分別。忽然,從身旁散出一股刺人鼻孔的奇烈的香氣,她嚊著,幾乎沒把胃中的食物倒翻上來,她這才抬抬頭。

  一幅新鮮的畫圖展在眼前。

  她對面剛剛坐下一對新上來的男女,男的一身灰色底細白條子上等呢的西裝,領下簇新的豔色花帶,用習慣成的高雅姿勢將兩個尖指夾住天鵝絨的帽沿,另一隻手放在女的背後。臉上平光地如塗過什麼香料,頂發略薄向後直梳,微有卷痕的黑髮,從他那清疏中向上少少斜去的眉尖,使人看出仿佛是屬￿世俗的「天才」者一流人物。他的同伴女人在白手套中握住一本寬大的彩色封面的外國雜誌,——那是本流行的時髦讀物。女教員對這女人的不經意地凝視時已引起自己的疑惑,面龐,身段,只是胖點兒,別的一概沒有大改觀。眉毛自然是完全改造過,它是又細又彎的畫工,與鬆散捲曲的垂發像有新人工美的調諧。雖是穿了到膝部的西式綢印花外衣,仍然看得出當年在學校時她的圓長的腿部——這是她的運動的效率,所以「鶴腿」的雅號在那些十七八歲的女孩子的口上可以天天聽到。她斜倚西裝男子,強挨著坐下時,正忙著用絲手絹拂打那雙銀光柔革的高履,並沒向別人看一眼。但女教員卻想起來,「那不是倩璧麼?」遲疑了一下可沒先說話。

  銀色皮履的灰塵拂下來,向袋裡安放絹巾時,她的目光也接著了女教員的黃色面頰。

  她掙脫身後男子的右手,跳過一步。

  「唉!你,——是梨浦妹麼?多久,——多久,我們的分別!」

  女教員原來凝潤的眼瞼,這時仿佛罩上一片霧影,她向前握住那女人的雙手。

  「這是難得的巧遇!——誰還想到你也在這兒?……真好,你看,我樣子改了罷?彼此,彼此!」倩璧的話急湧上來,真不知要先說哪句為是。「你該聽說在M城我結了婚,他,——我來介紹,就是,唉!想的到,光陰多快!……你還是那麼神情,像有點憂鬱不是?……」

  女教員嘴唇抖動幾下,急切說不出什麼來。那中年的漂亮男子呆在坐位上,像觀喜劇時的看客。

  長途車重複開行,但這是從城外開往城裡,速率已減少好些。這兩位久別偶逢的女子,隨著輪聲低低地談著各人別後的際遇。那叫倩璧的幸福的女客,情感那末易於激動,話不歇地迸出,關於她自己的事,與家庭鬥爭,私逃,戀愛的搏取,生活享受,趣味,以及對人生的觀點,爽直,明白,絕不掩飾,對舊日同室上課的學友一一告訴出來。有時臉漲得飛紅,嬌笑的雙目中也似含住回念與被欣喜逼出的淚痕。像是聽說故事或表演戲劇,這不止使梨浦少有插話機會,因為她成了全車客人的注目點,一時便聽不見別人的語聲。她像一隻善歌的小鳥,宛轉玲瓏,唱著她的動聽的歌曲。

  梨浦或是過分地要保持沉默態度,自己的過去只是半吞半吐地點綴上幾個字,好在這偶遇的舊友也並不急於細詢她的經歷。她的感動與熱情不使她有細詢的餘暇。她甚至毫不理會她的丈夫在身旁聽得乏味,將那本時髦雜誌翻來覆去,或者搓搓微有濕汗的雙手。

  他對夫人的舊友有時偷看幾眼,似乎流露出這是他應該有的憐憫態度。

  不同生活的分途,自然會鑄成各別的心理與外貌。他們的談話裡早已流露出他們心中各有的明光或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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