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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愷畫集》之一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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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青春漸漸似流水般地逝去,這在一般憧憬于青春享樂的人已經覺得是莫可言說的悲傷!誠然「朝露易晞華葉先凋」的預感,由物體的變化,聯結到自己傷逝的心情,容易使人有說不出悔不及滋味,但青春究竟曾遺留於我們以追念的幻影,與熱情的夢痕;這過去的經驗多分是有自作的主張,主觀的追求,雖然有幾個人在花初開月未圓的可寶愛的時期裡不是衝突,混淆,隨意想摘碧空中的星星,想尋覓大海中的珍寶?錯誤不能免,激劇不能免,忽願升天忽而墜地也不能免,至如狂歡大笑,沉醉,放言,更是青年的心理與生理的自然現象。這在我們從過去的經驗中可以略知其中趣味。回想起來只不過是「當時見慣渾閒事,過後思量盡可憐」而已!(恕我!說這樣多少帶有頹廢氣的話。)若再追溯到童年呢,相形之下還不是如同「海上三山可望而不可即」,模模糊糊的經過一瞬即逝的心情,那不管不顧,無人無我(自然這話也有些界限)的意味,我們試一回思當作何等觀!恢復不能,感慨不對,追悔大可不必,與青春的光景相比更當如何?它還有自動的沖發的意志,還有專為的啟發的情緒,而童年呢,紙樣的白,水樣的清,冰樣的透明;月移花影風流浮雲的自然意趣,與有所為而為的青春相去還遠呢。不要說與「哀樂易感的中年」相提並論,真有碧霄與黃土的距離。 常聽見所謂詩人的回思的歌聲,常聽見老人訴說幼小的故事,但過去的究竟須付諸東流,是一個莫可挽回的損失。而人的靈性卻總拋不下已往的惆悵與躊躇! 我們的童年的玫瑰色的光陰早已與現在紛擾困忙的生活隔離了,去遠了!真的,使你終天的如同追戀的回憶,使你終夜如同中了愛箭的尋思,所遺留的有些什麼,不過是心頭上莫名的淒惋而已! 假使我們自己不自以為是忙於生活的人;是盲目的探求,那不可知的知識的人;更不要以為我是學者,志士,時代的先驅,了不起的文藝家,(算了,這些話說來也夠乏味了!)那末,你把你沉浸於欲的希求,蒙蔽於知的憧憬的心,與你的或鄰人的幼兒的心合而為一,去鑒照,去尋求那一種純粹天真的靈感,坦白自然的趣味,你將有什麼解語? 一本《子愷畫集》在鋪了藍毯的案頭平放著,亂置的書冊,筆墨,各在無秩序中靜默著,以待主人的慰問。春之涼月將清輝由玻窗外的松影射來,這山峰,這柵欄,這下面的無量數的燈光,全給蒙上了一層暈黃的薄霧。晚飯過了,幽靜的馬路上時而聽得到一聲兩聲的犬吠,遠處一陣隆隆的鐵輪音從燈火的繁光中透過,接著便是汽笛的尖叫,與喧雜的人語。 「晚上的火車來了,……來了。」在小屋子中淡綠的電燈下發出了婦女的語聲。 「火車……火……車!」在穿了藍薄絨長袍的婦人臂上才三歲的男孩,握著充實的拳頭用咬不十分準確的音,也學著這樣說。 「你看!……小乖!這本什麼書?」在椅上坐著一位姑娘,這時隨手從書桌將《子愷畫集》取來,引誘地向著孩子說。 「你看……我要看……看!……」孩子在母親臂上搖動而急切地促語。 「什麼來?」 「爸爸……不在家……亂抹擦……啊!……」孩子小小的兩頰現出新發現的笑容。兩個黑白分清的瞳子,也生出急遽的切要的尋求的光輝。 於是滿屋的人,母親,姑姑,以及正在洗小襪的老媽,都一齊笑聲大縱,孩子更是嘻嘻地張開小嘴切望著書本。 於是從姑姑手中將很厚的黃色紙一頁一頁地揭過,驟然出現了常是佔據小小的心的那一張;滿架的書,前面一張書案上一個孩子正在用左手握住毛筆,右手壓住紙角在那裡創造他的生命,他的精神與興趣,他的嗜好與能力,他的整個的調諧的靈魂,全安在那不知名的筆墨上,他沒有看書架上那些琳琅奇秘的書冊,他沒有明白這是潔白無垢的紙張,這一刹那,他在歡欣,尋求,創始,否;他在陶醉於自我的發現!什麼奧義深理,什麼警幻奇言,以及宇宙的一切永存都抵換不過他這短促的一時的欲與求。 這是這家庭中新近的一段有趣的故事,這本有趣味的畫冊作了大家取笑的中心,自然在這家不十分寒傖的屋子裡,有不少的古董畫,風景畫,以及山水人物的精雅印冊,甚至於牆上有時裝美人,雜誌上的名流印片,但這孩子對於那些在「大人」以為又以時時玩賞的畫類,不過是偶然的閱覽。絕沒的系懷的心情,有時強引起他的注意,正如不知物理試驗的叫他去參觀物理器械,只感到新奇可喜,因為注意力不集中,一會也就索然無味了。但在這本畫冊裡有的是兒童的世界,除卻一部分人世間的生活片段的寫影之外,多半是兒童中心的眼前生趣的重演。白玉霜在小小的尖指上辨別甜快與辛苦;麻雀牌在案上建立起簡單的構形;芭蕉扇上創造出了藝術的推行;凳子腿上驟添了兩隻(比人的腳)穿鞋子的象形物,當「大人』,們一覽過後,付了一笑的時間,這真純的喜悅與小天地中自我生活的對比,給予小兒童們以何等的趣味!可憐我們的生活:軋軋的機械;雨淋風打的蓑笠;五光十色的都市街道上的馳突,講堂上寫字間中鉛畫與算碼的躊躇;更大的,繁雜的,淒慘的與哄動的鐵與血的交拼,金錢的懷抱與淫欲的攫取;不值一文的虛妄的名望與相斫相食的歷史。我們為生活驅迫與壓榨中的煩苦的人類年齡飛逝,何曾有一點點赤子之心曾向幼兒生活中尋獲得安慰與樂趣!我們再看那常常開點玩笑的阿麗思,常是撥動兒童心弦的安徒生!他的人物與題材,多少令我們神往!真的啊,它不過令我們神往而已!(還要注意在所謂「大人」中為此而神往的能有多少?) 先得向大家請罪,我不是來寫小說,這在開篇的一大套楔子裡早已交代清楚,在這兒只好學一學「且敘且議」的體裁,因為單獨的描寫表達不出我中心的實感,故此又插入一段「閒話」且恕我性急! 可以說是「言歸正傳」了。 自從這本畫冊為這三歲的孩子發現之後,於是全家中有了與孩子逗笑的資料。就在這燈明風動的海畔黃昏後,他的姑姑又故意將書合起,向他道: 「爸爸……不在家……怎麼呢?怎麼?小乖!小乖!」 孩子在母親臂上紅胖的雙頰立時展開從容的凝笑,(這自造的字眼不是立異,卻覺得確有所見。)嘴角邊折下了兩個微窩,吃吃地說:「爸爸不在家……亂抹擦……噢!……」 原來那頁畫上的標題「爸爸不在的時候」,末後的三字自然是家中人的添續,說出這文章所含蘊的表現。他卻用學語的方術得了這個乖,而且「抹擦」就是塗抹二字的土音,在意思上對於他是不用訓詁與箋釋,因為以前他有在爸爸案邊奪過毛筆去畫于薄磅紙上的經驗。生活是經驗的連續,原用不到將生活的一部以為神奇莫測難語於庸愚。(又來了——議論)慣於在機場的勞工自會修理細密的機械,慣於弄筆桿的先生們自會「海闊天空古今中外」,其實還有什麼了不起!我的技能你一生也學不會,可是你的呢?在我只好,「呸!與我是『風馬牛』啊!」然而也要分習慣與自然,這才真正是生活的奇妙! 在幾個人的笑聲中姑姑又問了:「爸爸呢?上哪兒去了?」是指著這畫中的句子說。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爸爸……上匯泉去了。」在他以為直捷爽快的了不得,比起應大學卒業的考試所答的問題還要精確。即時大家笑得彎了腰,眼淚濕了衣袖。 他茫然四顧,又看看畫中的小人兒。 真與妄,性與偽,直接與彎回,主觀與客觀,從何決定?從何去取!見色即空,見空即色,多少人說是禪門的野狐派的口語,去真存妄,執妄成真,又有什麼可以為我們的範疇,當初康德把空間與它的內函分開,他論美學時曾推究出,「給空間以離開它底內函而獨立底存在,」於是「外展」二字成了頗難對付的一個哲學上的小題目。他不贊成把「外展」看做一種抽象,認定其為綜合幾多感覺的結果。但我們的意想從空間中取出來的那些內函如何打發它們自己回去?於是想出了這須由於心的積極參加,把多量數的原子融合在一個單一的組織內,卻全憑了執行這個綜合工作的心。所以我們要來和兩種不同的發生關係;一種是翻新的,即各種感覺著的性質,一種是一色的,即空間。這第二種為人類清清楚楚悟得的,使得我們能用劃得很清的差別相,能計數,能抽象,大概還能言說。 不是我沒字作文章甘心去抄哲學家有意刁難的顛倒言論。(如果我願多抄還有佛家的經典)單從兒童心理上加以推測,自然是大家所熟知,除卻這點心理屬兒童外,還有我們共有的對於感與知的一貫性的問題。這心的積極參加,即在赤子何嘗減少于「大人」也者;但話又說回了,這經驗的付與多寡判別了人生知識的淺深。直覺是人身體與心靈活動的「開步」,它在兒童的心版上說「模糊一片」固然對勁,說「一往情深」也還有份。能從「不在家」想到「匯泉」,這不是虛妄,正是自我經驗的確切組織,正在外展的不可移易的明證。這其中有記憶,有想聯,有判然,正是一串的觀念的構成,是清明的意識狀態的發展。 止住吧,有類於考求心理學的術語。(又是一段。) 模仿便是極活潑的本能表現,這孩子常常每當臨睡前疊起被子扶了床欄學坐洋車:挾著畫本當作書包;拿著小杯子學大人吃茶;尤其是學戴眼鏡。有副從華德泰廉價買來的黑色薄目鏡(五毛),成了他惟一的嗜好,掛在耳朵與帽子上悠然四顧(絕不是傍徨),以為發現了一重天地。 這正是兒童的心,是發現,是模仿,是直覺,是創造的生活,每個幼兒都一樣,並不是奇跡。 像是作文,言性言情,描寫與敘述,暫且完了,要來一個「回顧前文」。就是現在的我們呢?這紙樣的白;水樣的清;冰樣的透明;月移花影風流浮雲的自然意趣,我們甘心(又一個甘心)讓給孩子們了! 可是生活在一邊喊了,「且住!不怕你不讓!」這使我們不僅是悵然,而且是悚然了! 本來想正經地作篇幼兒心理之研究的文字,不知何故下筆以後便寫的不倫不類。作了一千字後就放在一邊,又續作一次,越說越變成四不像了。自覺有點寒傖,已寫成又沒法改,而且與原來的題目相去更遠,便只好有違初意,改成這樣的一個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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