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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醋栗》為例


  你如果沒讀過舊俄時契訶夫寫的這篇小說——《醋栗》,我倒勸你閒空裡看看。二十分鐘後,你放下書本,你的心思會被引入十九世紀末期的帝俄的社會。它已到了必須崩潰的前夕,而一般地主、商人、小資產階級卻苟安、偷懶、貪圖無聊的享受,同時又竭力想向上爬,擠入「貴族」階層的卑鄙心理,都一一如繪,活在契訶夫的筆下。以《醋栗》為例,可說作者並沒怎麼使用技巧寫成的短篇看去,已使讀者受到深沉的感動。

  契訶夫的許多作品,尤以短篇小說的寫法,變化多端,不拘一格。但他能在表達上,突出的人物的例子上,善於集中,善於從小見大,更善於從平常的人物動作和語言中顯示出某種社會或某個階級的全貌。論契訶夫作品的文章已經談的很多了。

  難道這不是不講技巧的「偉大技巧」嗎?

  這篇小說在這些句子後,還有頗長的一些議論。及至他回敘到他勉強留住在他弟弟的莊園裡,一清早就跑出來,「從此我在城裡就待不下去了。……我老了,不適宜於作鬥爭了;我甚至不會憎恨了;我只能心裡發悶,覺著煩躁,氣惱;……我睡不著覺。……唉,要是我年青就好了!」

  這位仿佛在政治講臺上,由於過分熱烈,下不來台的伊凡·伊凡尼奇,在阿裡興的客室裡「激動得走來走去」。一會雙手握住阿裡興的雙手,懇求地說:「不要冷冷靜靜,覺著滿足,不要容你自己昏睡!趁你還年青、強壯、有信心,永不疲倦的做好事!……如果生活有意義,有目標,那意義和目標就絕不是自己的幸福,而是比這更偉大、更合理的東西。做好事吧!」

  雖是藉口書中人物,可是他絕無掩飾地在這裡作批評社會的演講,什麼「幸福」,「默默地受苦」,這已有點像報刊上的論文或者宣傳小冊子中的字句了。可還有:

  這是一種普遍的麻木病。每一個幸福而滿足的人的門背後,應當站上一個人,拿一把錘子,不住地敲著,提醒他……

  管它是什麼「體裁」,又那能以什麼「寫法」作書呆子式的評論。它的效果多大!作者寫到這篇的後幾段,我想是一氣怒發,又快又急,再沒有怎樣寫,怎樣才能打動讀者的「閒情逸致」。不得不寫不能不寫的「創作」的力量迫在作者的筆下,洋洋灑灑,直貫而下,這裡還有什麼「忸怩作態」或「故作頓宕」的回環,用不到也想不到。

  然而在當時,在後世,只要是個真誠的讀者,讀過這篇,一定會受很大的感動!

  撇開體裁不論,論文也好,雜文也好,您讀了上面的幾段,想起十九世紀末帝俄社會的腐朽情況,您看的下去看不下去?您隨著這位特定角色的獨自念去,有激感沒有?如果您的答覆是「看的下」,「有激感」,那不就是這篇小說的成功!您還管他(作者)到底是採用何種體裁,像不像一般短篇的湊攏,描寫……作者把他的鬱感發出,也真會感到創作上的舒適和慰悅。因為他(這個他就作為伊凡·伊凡尼奇來說吧)的感情真摯,他的看法銳利、清楚,主要是他在暮氣沉沉的腐朽社會中能保持住向前進取,為群眾謀求合理的共同幸福的決心。

  抄書太多,(不這麼引證不易使讀者完全明白契訶夫這一篇的特殊寫法。)應向讀者道歉!可是只讀這些,您大概不怎麼相信這是從一個並無很多字數(全文譯成中文也不過八千幾百字)的短篇中采來的吧?像論文又像雜文,這會是寫小說,尤其是短篇小說?

  我舉出《醋栗》這篇,像是作者並不在技巧上用什麼力量,但這也是契訶夫寫法的一種。直率單純,似乎平鋪直敘,卻絕不會使讀者煩厭。看似作者在憑藉人物發揮他對那時帝俄社會的斥責和對新人的期望,讀者卻沒覺出他在說教,是在申述政治教條,仍然以很大的興奮搶讀下去。

  契訶夫的短篇不但數量上使人驚佩,就寫法上也是變化多端,不拘一格。有的極為巧妙,有的極見質樸;有的以氣氛見長,有的以情節擅場,總之,作品中都有人在——不只是作者筆下的人,還有作者自己活生生的在字裡行間。體裁如何,在契訶夫的腦中,筆下,我武斷的看法,他是不怎麼加考慮的。自然,每一篇為什麼寫,要怎樣寫,作者不會不早早想到,而且想的比較周至,所謂「意在筆先」。可是下筆以後,自己有時也難控制。即以這篇為證,起初還是從容佈局,為伊凡·伊凡尼奇訴說他那位一輩子從小職員硬擠入莊園地主的弟弟的故事,和他到過那個莊園,吃過那園中不成熟的「醋栗」的種種反感。及至敘到這裡,伊凡·伊凡尼奇(其實是作者借人物發揮思想)忍不住大發議論,一股炎炎上升的熱情,給那時的帝俄社會下一次嚴正的評判,注射一次清醒的針劑。又為自己年老,鬥爭為難,把期望寄託在青年人——甚至是眼前在鄉下經營著農務的小地主阿裡興身上,切盼他趁著年青對社會做些好事,不要像他那位雖生似死的老弟一樣。

  在我們的若干好的古典文學作品裡,在一些外國的名著裡,往往有些作者的筆墨是發於所不得不發,止於所不得不止,「橫看成嶺側成峰」。其中怎樣安排人物進行故事,或從議論裡直露思想,或從瑣細的形象上表示愛惡,絕不拘守一套呆板的成法和嚴格的「體裁」的限制。試從若干長篇、短篇、詩歌、戲劇、小說,隨筆中都可以找出例證。只要是情真、理確,所謂「氣盛言宜」,怎麼「言」也無妨;根本不錯,怎麼「言」法都能感人。否則「虛有其表」,如何如何才是長篇,如何如何才像短篇的體裁,中空無物,「表」有何用?

  佩拉蓋雅的出場,表面上像是為了取毛巾、肥皂和茶盤、果醬,可是作者從她的出現顯示出對年青人的讚美。她是個美麗的姑娘,在小說裡沒說一句話,沒有一點別的關係。地主阿裡興只是和客人在浴池裡洗澡談了幾句。布爾金的話更少。總之,這兩位是完全為聽伊凡尼奇說他弟弟的故事和他的熱情主張的。戲是伊凡尼奇一個人出演。他弟弟尼古拉·伊凡尼奇的如何如何,以及他對那樣苟安、自私、退縮到一個窠巢裡去的無聊生活的憤慨。他遏不住一股怒火,一種不平的激情,他敘過他弟弟的地主莊園生活後,說:

  ……往常,我一想到人的幸福,就不免生出一點哀傷的感覺;這一回,親眼看到了幸福的人,我竟生出一種跟絕望相近的鬱悶感覺。……你們看一看生活:強者傲慢而懶惰,弱者無知而野蠻,我們的四周處處都是叫人沒法相信的貧窮,此外就是擁擠啦,墮落啦,醉酒啦,假正經啦,虛偽啦。……可是,偏偏屋子裡也好,街上也好,一派的心平氣和,安安靜靜;……幸福的人所以會感到逍遙自在,顯然只因那些不幸的人在默默地受苦;沒有那種沉默,也就不可能有這種幸福……

  似是拖長的「說教」,讀者卻愈讀愈生感動,看似「概念化」的寫法,可有至理真情處處貫充,以此竟使讀者忘了是在讀小說;忘了是書中人物獸醫的個人心願。他(讀者)坐不住了,靜不下去,甚至要拍案而起,頓腳長歎,或則把書拋下,扶腦深思……

  《醋栗》的人物共只四人,說故事者與激動者(獸醫伊凡·伊凡尼奇),與他一道出遊的高等學校的教師(布爾金),還有出遊遇雨,他們趕到索非諾村,找到避雨處住夜的主人(地主阿裡興),再就是地主家的年青使女(佩拉蓋雅)。

  「文無定法」,無論古今中西是一個道理。不分別體裁,不從內容上決定形式自然不宜。可是只被體裁所拘,被呆定的形式圈住——所謂「填框框」的辦法,沒有真感,沒有思想上的引導,即使把種種體裁分得十分清疏,把種種方法說來頭頭是道,而作品呢?「披土木以錦繡」,甚至連土木的內形也沒有,只是一方裝點門面的錦繡,揭開來看什麼都無。這豈不是連「形式主義」也夠不上的「體裁」論者的失敗?

  若只是為「創作」而「創作」,自己先無真感亦無灼見,思想上一團亂絲,情緒上半天風絮,想單純從「作法」上找老師,就使找到一些表面上的「技巧」,又何救於你自己的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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