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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學 酌理 研閱 馴致」


  上面的八個字是寫作文章怎樣打下思想的基礎,有了學問的存儲和怎樣博取材料,多聞廣見,怎樣熟習辭句,以供選用的總括語。這是「南北朝」時劉勰所作的《文心雕龍》上的話,原句是:

  「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

  難道這不是我們練習寫作的一種最可靠最妥當的基礎所在?

  這裡的「研閱以窮照」一句,我以為「研閱」二字不應簡單解作研究和閱覽書籍,那樣就與第一句「積學」有點重複。「學」固不限於從研究閱覽中來,而從書卷中多吸取知識總是一個重要的關鍵。何況「研閱」二字在文言中聯用並不專指讀書講,劉勰的意思還是在研索物情,閱歷社會一方。要使作品能窮盡物象甚至人間百態,如先沒有這步研索物情閱歷社會的工夫,對於人、物要刻畫得恰如其分,使形象化的效力深深引動讀者便不可能。「研閱」二字若指讀書說那太狹隘了。

  這位我國中古時代的文學批評大師在這幾句話中首先提出「貴在虛靜」四字。望不要誤解,以為他是專教作文章的人閉門不出與社會絕不接觸,就像修道打坐的那麼「虛靜」;其實他是指的專在「陶鈞文思」的時候。本來嘛,無論是有經驗的老作家或是一個初學寫作的青年,儘管他們有很豐富的人生經驗,有多活動、多深入的社會生活,可是他們真要把那些從經驗觀察中得來的印象變成形象化的作品,如果粗心浮氣,提筆便寫,心中無數,用思不周,還沒好好經過一番「陶鈞」的工夫,就要「揮灑自如」立成大作。你想,世間會有這樣的「作家」?不把心沉下來,精密、反復、切實地思考一番,使全付精神清清白白,平心靜氣地按著怎樣結構,怎樣貫穿全篇,怎樣表現人物和事件等等的規劃下筆,哪會寫出像樣的文章。

  第四句「懌」字,有的本子上作「繹」,本來中國的文字凡是同音的其義大都可以互解。「懌辭」或「繹辭」(繹字本作抽引之意。論語「繹如也」,鄭注,志意條達之貌。是與懌字含義相通。)總是抽尋文辭,怎樣用的妥貼,無論形容也好敘述也好,以恰當的文辭表達得十分合適,教人看了「相悅以解」。但怎樣才會達到這種為文的程度?劉勰用「馴致」二字大有意思。「馴」是使之逐漸熟習之意,「熟能生巧」,一切事莫不這樣,文學與藝術尤甚。打拳要天天練功,寫文章,繪畫,弄音樂也一樣得常常把筆,調色,諧合音聲,否則手生心隔,愈來愈為疏遠。由於常常地作,熟習地用,單就寫作說,必「馴致」而後才能漸漸找到妥貼適用的辭句,才能以之表達物象,曲盡人情,使讀者易受感動,更有回味,作品的力量也就更為深入。

  多讀書培養自己的識見固然是「儲寶」,即多從思考上求得根基所在,這也是創作之「寶」。固然,後代的文人也有這樣主張,謂「詩文自須學力,然用筆構思全憑天分」(袁枚的《隨園詩話》),可是若太看重「全憑天分」四字往往對「自須學力」一層不甚注意。驅使「詞藻」,任意描畫,其結果是徒以「文」勝,而這樣無思想、無識見的「文」還不是「華而不實」白白地把作者原有的一點才分也糟蹋了。劉勰說時要以理富才,而且還要「酌理」並非不加擇別,不先酌量,一有所見即認為「真」,那也犯了籠統粗疏的毛病。講思想、學力,不是一朝一夕便易獲得,所以要「積」;怕把作者的才分毀掉或者縮小,所以在「理」的方面要先會辨別是否,斷定真偽。這樣,文學作品的珍寶愈積愈多,命筆遣辭的才能也更為豐富。

  他緊接著提出「積學」「酌理」兩句來,說明他絕不以為文學家是「空頭」可以冒充的,也不是沒有原則的根據只憑著一點小聰明便可信筆亂寫的。如果這樣,則既無思想上的基礎,也沒有自己的原則,還不是心中無物,信筆亂寫。那樣的文章還有什麼價值,還能給人什麼觀感?

  下面兩層是講怎樣應用觀察、閱歷,並發揮它們的作用,以及怎樣熟練文辭使之適合表達。這都是寫作上的要緊工夫,缺一不可。

  不必以近代的文藝思想勉強比附中古時代文學評論家的著作,可是有些永久站得住的道理,我們也不能因時代遙隔便認為不值一談。劉勰這幾句話本來解釋起來頗不簡單,我覺得把我的直解寫出來,或對一般寫作者有所助力,故作為我的「文談」的第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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