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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倫的思想及其詩歌的評論(1)


  從前我們所謂的風人曾告訴我們說:「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這兩句意簡而深的話可謂將古往今來的熱情詩人的肺腑揭出。詩人是情感的寵兒,尤其是生活,游泳於灼如沸湯,熱如烈火的熱情的夢境之中能以遺卻當前的憂患,不計未來的禍福,借筆鋒上的墨沉化成的淚滴來陶寫其受熱情的衝動、反映、激蕩的感念。所以他們的思考超乎常人以上;他們的觀察比起常人為深;而同時他們所感受的苦、樂、戚、愉的度數也比常人為高。嚼苦茶而其甘如薺,見鴇羽而呼蒼天,要極端的享樂則秉燭夜遊,要極端的悲痛則痛哭空山,天才皆具有幾分狂人的性格,不能隨那如橫流,如狂瀾,如帶有病菌傳染的飛塵的蜉蝣般的人生廝混。他們的思想,的行為,的著作,一任熱情的澎漲,一任內心的衝動,然而其結果則多半受那些習摜於「規行矩步」的社會的譏嘲,罵詈,甚而至於放逐屏棄死於鄉野。這是東西古今的天才詩人所受的待遇的通例,不是斂卻其熱情的奮興的,都須在這個冷酷的社會熔爐中將他們用威力的鉗箸取出。

  因為不能同化他們,不能熔解他們,不能使得他們的金剛石的本質與那些生銹的鐵,啞默的鉛,隨時可以折旋的錫……化合,所以他們只好是成為「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的癡人。徒有慷慨的良質,繪寫萬有的奇才,至多不過享一點不可知的,縹緲若輕煙朝霧的後世遺名;不過在蔓草的原中,或芳園的樹裡,有幾個刻石摹形的東西,或是一抔的黃土為風景名勝的點綴,然而那些熱情詩人的縷縷心血,……到底「逝者如斯」,在當時會有幾個社會熔爐中的裸蟲們得以去瞭解他們,並且予他們以同情?

  百年也不過旦暮似的迅疾,什麼不朽,永生,蓋棺定論,千古名高的話,只是聰明的人們捏取幾個名詞來聊以自娛罷了。所以在英國詩人拜倫的今日的百年祭上,我們要拿什麼話或者意思來表示我們對於他的人格及其著作上的感念呢?……拜倫的詩歌在世界的著作林中可以占一位置,然而也並不是臻於極頂可以俯視一切的。荷馬的雄奇,但丁的豐富,莎士比亞的廣博,丁尼孫的優妙的藝術,拜倫也未能一一與之並肩齊驅,但是拜倫自有他的特點,也非他人所能並論。所以我現在要趁此機會對於他的思想及其詩歌說幾句話,將他的特性,與其著作的特別表像的梗概述出,或者可以見出拜倫之所以為拜倫處。

  距今百年前的四月十九日在意大利米騷朗希有位三十六歲的青年,于纏綿委頓的狀態之中,流動他那明灰色的目光,念著他的夫人,及他的女兒阿達(Ada),及其姊姊鵝葛絲達(Augusta),並且說著:「現今我將長眠了」,於是他的靈魂遂同他的三十六年的生活而俱逝,這就是拜倫(George Gordon, Lord Byron)臨死時的狀況。

  拜倫以少年的詩人歷經了在英國的群眾的譏辱,在意大利經過扶助意大利獨立黨的艱險,中間又有情愛上的波瀾,所以他也與其他的少年詩人似的中途夭死,這也是無足怪異的。但是我們要考求評論他的思想,則不可不將其三十六年的短促的年歲,分為數期,再就其環境的變遷,及其所受社會的待遇說明,然後可以探得他的思想的來源。

  自來為拜倫作傳略的,大概分為五個時期:第一期;他的幼年的學校生活,以及在哈漏(Harrow)時的經過。第二期,在大學修業期。第三期,在南歐的居留期中。第四期,定居倫敦(結婚及重複受社會的冷遇)。第五期,外國漫遊以至於死。在此五個時期中,拜倫思想的劇烈變動,即在四五期之間,而其作品的成熟,與得有豐富的收穫則全在國外漫遊的行程之中。所以我們讀過他的傳略,也不禁有「詩窮而後工」,及「名山大川足以助文字之美」的同感。

  拜倫的祖先是諾爾曼的名族,他的叔祖父是有名的怯弱勳爵(The wicked Lord),由這位勳爵的地位,資產上,方使得拜倫家聲煊赫。拜倫的祖父是有名的航海家及旅行家,曾作有極有趣味的自傳,後來拜倫作詩歌及好旅行的性質,從此自傳中取得材料並且對於興味的引動上得益不少。至於此詩人之父,卻是個軍人,並且是自適的遊蕩者,不過性情憂善,頗以善於滑稽出名。其母親是一位重嫁者,在生拜倫之前已生一姊,名鵝葛絲達,此為拜倫平生最親愛的姊姊。至於一七八二年,而拜倫乃生於倫敦的候爾司街。

  遺傳學在近代已視為重要學問之一,因為父母的體性遺傳,或變態或不變態,總與兒女的思想,才力,事業攸關。拜倫的母親是一個驕傲的,易於激動的,有神經病及熱情的婦人。這等情質傳予她的兒子的身上的特徵,見之於思想行事之處極多。例如拜倫少年時在學校裡有那些不規則的習慣,以及狂睨舉世文壇的性格,以一初出校門的學生,轍肆譏評,然而同時又有創作的天才,與其熱心的性質,所以照遺傳上說來,拜倫的行為,及性質,受之于母者居其大半。不過他們母子的關係因愛與憎的互為循環,及特性的發越,常常至於不幸的地位。及至此白髮的老婦人在一八一一年八月死後,拜倫泛海由南歐歸來,撫屍悲哀,而且說:「願她平安!」此詩人赤子的心,雖在平時與其母常有失和之處,然他到此時也知只此一母,竟不復見。所以由他這句話的哀感上看來,便可知他究竟是詩人,與叔本華自中年與其多才多藝的母親別後竟終身沒有見面的自有分別。

  我們既明瞭拜倫受之於母的特性的遺傳,則後來他在學校中不規則的生活,及對於社會的反抗,對於自由的競爭,對於獨行其是不以物之汶汶察察而昧其特有的精神,毋庸多述,看到拜倫的傳略時自可了然於心了。

  (二)自由的觀念。拜倫為英國浪漫派的詩人,然而與華資華司及克茨等卻不一樣。因為他與雪萊都是著名的「叛亂的詩人」(The poet of Revolt)。他不但對於文藝上不能遵循著傳統的古典主義的束縛,並且在道德與政治兩方面,都是自由的辯論者與愛護者(declamatory, lover of liberty)。他的勇於任事及熱烈的思想,使得他的同情對於屈辱而想反抗的民眾,比起對於甘心退讓一無生氣的民眾更大。自他的幼年,他已具有他的先祖諾爾曼人的不受支配於自然環境之下的特質。雖然他足有跛疾,然而在學校中仍可作為運動者的首領,這也可見他那種利用自由意志與天然相奮鬥的精神是怎樣的堅定,及至他再回英京,再被社會上的侮蔑者,嫉視者,排擠而去國,他第一個吃虧的地方,就是在太偏重自由思想的發揮,不能「脂韋」,「滑稽」,媚世取容,博得一時盲目的群眾的歡迎。他因為注重自由思想的發揮,便不能似那些只知登山臨水,吟風弄月的詩人,自劃出他們文藝活動的範圍,而「與世無爭,與人無與,」便不能逍遙自適,刻意地自度其「詩人」的生話。

  於是他所受的社會的譏辱,便不能免卻。由此亦可反證拜倫的思想不止不是在空虛的想像裡以安慰愉悅其獨有的夢境,並且對於實際上的道德的政治的宗教的衝突,俱須加以解放與自由的決定。拜倫並不止是一個詩人,有時如同群眾的領袖及政治家。叛亂的詩人,其思想是以革命為根柢的,他們不滿意于道德,宗教,政治,藝術等古舊的,因襲的,束縛的觀念,所以先時勢而高揭革命的旗幟,為群眾的導引。從智慧的反射鏡中,映照出詩人心底的火炎,隨其生命活動的區域,而無往不熊熊灼灼向一切社會之堡壘的防禦線而放射,燃引。此等觀念,如雪萊,如囂俄,如歌德,皆已佔據了他們的中心,而在少年期表示得顯明而激烈的以拜倫為最甚。曾有一位英國批評家說:「拜倫具有鐵性的意志,並且有真實自己犧牲及英雄的資稟。」果當有其需要時,即可實行其偉大的品格,例如在米騷郎希的事,可以為證。所謂:

  The mountains look on Marathon—
  And Marathon looks on the sea;
  And musing there an hour alone,
  I dream'd that Greece might still be free;

  (三)時代思潮——革命的影響。環境與人生有密切的關係,不過常人只是受近處環境的變化,而少受有一個時代的影響。至於天才的學術專家,及政治家,英雄,詩人,他們的觀察敏銳,感觸靈捷往往在無形中受有時代的影響;不過這等影響在他們的身心中發生何等反應,須以各個人的性格等為准,不能一律。拜倫之生正在歐洲革命時代的盛期,他生的前五年,正是美國獨立告成的時候,他既生一年以後,而震驚全世界的法國大革命方才起始。其後十五年間,歐陸上恐怖的社會的洪流,——自由觀念的進步,乃如日之中,一切政治上的紛擾,宗教上的衝突,文藝上的由古典主義而蛻化為浪漫主義的演進,迅疾分佈,使全歐社會俱生變動。於是國家的獨立,及個人的自由,都異常發達,皆傾向于思想自由,言論自由及德謨克拉西的光明的路途之上,其間著名的政治家,英雄,文學家,社會改革家,此起彼伏,備極一時的盛況。熱情的少年拜倫,置身其間,目睹怪傑拿破崙總攬法國全權,以數十萬鐵騎蹂躪全歐,其後由滑鐵盧敗下的事實。他又曾見歐洲舊日的制度,典章,宗教信仰等等,在理性的柵門以前,喚回而全行毀壞。同時這等情形沖啟此少年詩人的熱心,對於政治,文學,宗教,都有新改革的思想。那時自由及理性的覺醒,從全歐的人民心中呼出新曙光的希望之聲來。而拜倫乃早成為這個時代的散佈福音者了。

  (一)熱烈的衝動。自然讀拜倫的詩歌的人,沒有不覺出他那種熱情如灼的性格的,不但在他的空言的表現上是如此,當他在哈漏公立學校時,他一面讀書,一面成了校內運動的領袖,有一次他向一個同學說:「無論誰威嚇你,告訴我,設使我能我要痛打他的。」這種勇敢而熱心為人的態度,研究拜倫的事蹟者莫不傳為美談。其後他在意大利旅行中,去扶助意大利的獨立黨人竟至在米騷朗希而喪其生。此其熱烈的思想見諸於行為的是如何偉大,並且如何使人覺得躍然如生。試一讀其The Isles of Greeceo的全詩中的一二節:

  Tis something, in the dearth of fame,
  Thought link'd amorg a fetter'd race,
  To feel at least a patriot's sharme,
  Even as I sing, suffuse my face;
  For what is left the poot here?
  For Greeks a blush-for Greece a tear.

  馬君武所譯為:

  一朝宮社盡成墟,可憐國種遂為奴。
  光榮忽傍夕陽沒,名譽都隨秋草枯。
  豈無國土坐列島,追念夙昔份懷抱!
  我今飄泊一詩人,對此猶慚死不早!
  籲嗟乎!我為希臘兒頻蹙,我為希臘一痛哭!

  這一段論拜倫的真有所感受而即知即行的特性,誠為深入于拜倫的心靈之中的議論。尚有一段是:

  誠然,——如一人——拜倫不能指揮其自身,不能指導他的道路正直,但一切全是迷蕩。誠然——他沒有光明——不能引導我們從過去以達於將來,「時間是他反映的」,「他是一個兒童」。……誠然——他也如一個詩人——他對於字及結構上韻節上沒有精美的準確的感覺,他也沒有藝術家的天性與其贈品。但是拜倫的有力的人格,在生活中已甚充足,而其修辭學的力量在文學中也是甚為充足的。……

  諸句蕩心動魄,誠與他人言情愛的詩句表現的不同,而也可由此中知道拜倫的浪漫的行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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