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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與戰爭


  文學是描寫,表現,敘述人間(廣義的)的事實與理想,而其歸結:則在令人憤啟,悱發。而戰爭是什麼?自然誰也知道此二字是代表破壞,擾亂,激動,不安的各個名詞的性德。「文學」與「戰爭」,兩個名詞似乎並沒有聯屬的必要,但文學是描寫,表現人間事實及理想的,戰爭自未有歷史以前即在人類史上占一重要部分,所以關於戰爭的文學,亦為文學作品之一種。我們知道《書經》及《左傳》,《國策》諸書,其戰爭的敘述,足以引其數千年後讀者的興味,而由中國韻文最早的總集《詩經》如《東山》,《小戎》諸篇,——姑不論其寫戰爭的哪一面——可知戰爭自有此不幸的人類墜地以後,即與以俱來。

  希臘的荷馬紀史詩,印度的Ramayana其中寫戰鬥事活現如生,不特文學上的價值因之增高,即研究古歷史的也於此中覓到材料不少。人類是戰爭的動物,原非虛語,再擴而言之,此終古擾擾的宇宙,原是一個戰爭不息的肌體。人與天然戰爭,一切動物又彼此作戰,殺機即基於生存的欲望而起動,不足驚詫,更不足非笑。也有人說,非戰爭不能促世界之進化。人間生活的方式萬變千轉,而戰爭居其一。所以它能在表現人間生活方式的事實及理想的文學中占一重要部分也屬當然。

  然而我們讀起東西古今的文學作品來,其中對於狹義的戰爭,——人與人相戰——大可分作兩面:一是讚美戰爭的,一是詛咒戰爭的。譬如王粲的《七哀》,杜甫的《兵車行》諸種詩歌,則盡力敘寫戰爭的暴酷,殘虐,人民以兵役為生活上的最大苦痛。又如陸遊的《從軍樂》,岳武穆,辛稼軒諸人的詞,俱是鼓舞兵甲馳動,壯士效命于沙場的光榮的。在西洋文學中也可分此二類。我們大概稱文學家都是富於同情的,都是憫恤的情緒比著暴厲的情緒居多的,何以文學家竟至讚美戰爭?這豈非不可理解?這個問題要解析起來,須包含歷史、政治、宗教,及社會心理學數方面講去。

  但就粗淺處說,則有下列數端的原因:(1)由於時代的不同,(2)由於政治上環境的變化作者所受的感動不同,(3)由於作者所反應的快樂苦痛的不同。這三類之中大概最主要的莫過於政治的環境一層。人類究竟是受支配於歷史的事實,即令有如何的天才,在一個社會中多少總不免受當時的群眾心理的影響。自然時當承平,社會安寧,而在同一民族中互起無意義的戰爭,殺人遍野,蕩析離居,好好的將整個的社會毀滅於兵災之中,農夫棄其耒耜,商工停其職業,這都是應當詛咒的。而在世界未曾大同以前,國際的局面沒曾打破,民族的侵略沒曾都棄其野心,忽而有國破家亡之厄,所謂異族憑陵,恣其殘暴,那末,有些熱血沸騰的文人,自然不免為鼓動他的人民奪回政治上的勢力的緣故,而高唱革命的悲歌,期望在慘淡辛苦中爭回天賦的自由。例如瑪志尼、拜倫、陸游諸人,即是根於這一類動機,而有讚美戰爭的文學作品出現。所以非戰這是我們時刻不忘的思想,尤其是在今日尚不對於窮兵以逞以無數兄弟的頭顱為少數人換取權利的永久質券的事加以攻擊,則心肝何在?不過論起過去的文學家他們讚美戰爭的,卻也有他們的環境及其遭遇的不同,我們不但須分別評論,並且對於他們那樣血躍的情緒,狂熱的謳歌,給他們同時的那些忍垢含辱,低首下心的人民飲下清醒的興奮劑,還更當歎賞,而且他們的真誠,又足令後世的我們為之灑一掬的同情之淚。

  這似乎是題外的話了,但我以為過去或將來的文學家,他們的作品果真是去尋覓「正義」的,是富有悲壯精神的,那麼,反對戰爭或讚美戰爭都好。——但文學作品原不是為其目的而作的,因為它是人類普遍情感的語聲,所以自然不能不與我們切近的事實有關。

  誰能讀到安特列夫的《紅笑》(The Red Laugh)不為之震驚!誰能讀過加爾洵的《四日》不為之慘惻!不必說戰爭的過後損害,如羅素曾言為一時的競爭毀滅盡數世紀的文化的事不可為,即就當時民間的痛苦說,又焉能不使人為之憂傷!李華所說:誰無父母,兄弟,妻子的話,尚屬常言呢!然而有人卻以為這的確是書生之言,——以個人偶發的情感,想阻止不可能的戰爭,只不過是文人的幻想而已。抑知世間群趨於爭殺厲虐的滅亡的死途上去,最可珍視的還就是此文人的同情幻想的一點。一粒沙子置之於這樣擾擾紛紛的世界之中,更何足言,但它能夠培植甜美的果子,芳芬的花萼。一粒沙子似的思想,果能由一個人的心裡傳到個個人的心裡,將來的結果正未可知。

  文學作品不是有目的的,但個人思想的沖發,也自有其起源與背影。

  我們不願在這等世界孤獨的怯弱的生活著,我們對於為「正義」而發生的反抗精神,如皎月似的光潔,如秋泉似的明澈,如火焰似的燒著。少年的精神,宜帶有悲壯的色彩,我們在不可知的前途上躦行著,層層的翳雲,重重的毒棘,都足使我們恐懼,疑憂,舉足四顧,茫然不知所從,但我們能以尋到反抗精神的幫手,用悲壯的力量我們便可打上前去。本來匆匆數十的寒暑,如電流的「生」之瞬間,我們不只以遨遊,且以永日,何苦替己身以外的人擔什麼憂!即使戰爭的惡魔奮翼飛翔,走遍了大地,更何苦去多掃他人的霜痕!但少年人受了自然的情緒的支配,便不禁將他心中的浪潮向人間揮灑。固然「正義」的影兒是彎曲的,但我們卻能因其影兒彎曲,便說它的本身本來是不正直。因此我願今日的少年,正宜目光如炬,眼光如泉,向此紛擾的人間,打起悲壯的戰鼓,去尋你們已失去的情人。

  不過到了今日,多數的戰爭只是為個人地位,或少數人的欲望而驅迫多數無知的人民為作沙場的死奴,「義戰」二字已提不到。所以我們看起來,不要以為如同在劇場中看紅花面與黑花面相打,聊作笑樂,以為無關於我們的痛癢。誠然,「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但我們少有思想的,若果安於「芻狗生活」,就不必高揚著「人為萬物之靈」的旗幟,傲然地予智自雄,一任這個混沌的世界,互相搏滅,互相爭殺罷了。如果尚以為我們要做個「堂堂正正的人」,我們還要有同類的情感,那麼,對於灼如烈火,厲如惡魔的戰爭,便當擴大我們的同情心,力加反對。我們常聽見說:文人的情感比起常人為豐富,而容易激動,這或者是他們有反對戰爭作品出現的一種原因,倒不必理會,只須從良心上下一番觀察,則知同是我們的為兄弟,乃為一、二奸黠者作死奴,食不終飽,血染頭顱,好男兒的體魄,竟作了春閨夢裡的倩影,我們便不禁血熱如沸,而有不可抑過的情感,驅上我們的舌端筆尖,想替無辜的人民作不平之鳴。觀于歐戰中及戰後的非戰文學,可以想見人同此理了。

  「文學與戰爭」這個題目,自然可作專書研究,我不過在這樣的秋雨蕭瑟之晨,借它一個現成題目用來略抒所感罷了。現在不「積骸成莽」的地方少得很呢!何用我們來發這溫飽以後沒有事作的感慨,但言為心聲,我們不能不表現自己,同時也不能以此望諸能人,所以就信手寫完了這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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