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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聲(1)


  每逢與C君一同由盲目的岡田先生家出來的時候,在太平路轉角的草地裡,一定聽見一陣悠揚、激切的軍號聲,同時便見幾個穿了米黃色軍衣的日本兵——他們是日本強健的少年,在那夕陽返光的密林前面練習軍號。

  多麼煩熱的夏天,幸虧還是傍晚的時候,聒人的小蟬聲——C君很能辨別蟬的分類,他說:在這地方的蟬多是知了類長翅短肚的小蟬,沒有鄉間的大。——不歇地從槐林中發出繁雜的鳴聲。在舊式的大都會裡飛塵奔騰與車馬的紛擾中,偶然見幾棵綠樹已覺稀罕,若能再添上噪暑的蟬兒,使好雅靜的人以為是「槐蔭夏長」,一枕醒來大有詩趣了。可是這個地方全是花與樹木圍繞的街道,人家都像住在大花園中,除去熱鬧的市中心外,即在大熱天裡聽這些蟬鳴也不感得煩熱,——誰教它們不到稀罕的地方去?太湊熱鬧了便容易惹人討厭,我每從密樹蔭下走時便這麼想。

  「太多了……討厭的!……」這是我們那位深目削頰、豎起一撮上胡的岡田先生常說的話。他的中國話說的很漂亮,二十多年的「支那居留」,但還不大知道蟬字應該怎麼念,他說話帶著日本男人一般的剛音,沉重而沙沙的,表示出他是有堅定的個性的。

  他在窗外蟬鳴聲中替我們講著這一小時的功課,但他發問或教我們重述對話的時候,也時時側著耳朵向窗外聽那吱吱的蟬聲。雖是討厭的,卻對於他似有相當的興趣。

  我們盤膝坐在那八鋪席子上約摸有一個多鐘頭,飲過岡田的大姑娘送來每人的一玻璃杯「麥湯」之後,我們便起身走了。到通道上,我們同這位盲教師,或那位好修飾的姑娘說一句「再會,再會」的日本話後,便提上鞋子從青草的院子中走出來。

  我們沿道聽著蟬聲,不久,便迎著那草地上的軍號聲了。

  一幅靜美的圖畫在夏日將晚時展示開來:小道的右側,下臨著綠蔭織成的繡谷,高的、低的,如綠絨氈的疊紋,時而有曲折的流水從樹木中間流過,如奏著輕清的音樂。每逢雨後的天氣,不但穀中的綠色分外鮮潤、明潔,就是那水石間的鳴蛙也努力與高樹上的蟬兒作競爭的喧叫。谷東邊一帶不高的山陵,在濃綠中點綴上三五所紅瓦、堊壁,參差的歐式房屋,在掩映中,也莊嚴也幽媚。西邊一帶樹了灰綠顏色柵門的住家房舍,什麼式的都有,方整的,玲瓏的。牽牛與多葉的藤蘿都在木柵與灰塊灑成的牆壁上面委婉地生長著,種種怡人景物,往往使我墮入一種悠然的狀態,忘了久坐的疲乏。突然聽到軍號鳴聲,我便止步看一看,心中卻有難言的感動!自己並不明白,不過一聽到這樣聲音,似乎周圍的樹木,綠嫩的色、光,流水與小蟬的鳴聲,都變成一點淒涼的氣氛,從四面包圍上來。

  聲音本來是一樣的經過波動,傳入耳膜,何以在夕陽返照的綠蔭下聽到這軍號聲,使我不能與聽蟬噪水流一樣的慰安與有興味呢?這恐怕不只是發音器構造的不同,是這激昂沉咽的號聲中包含著複雜的情緒與光景吧?他們從異國中來,紫色的風塵的少年臉色,不疲倦的強壯身體,來到這柔平而香的草地上練習軍號。向著那淡藍色的夏天吹,在高沉與放咽的音中他們也許有個人鄉愁的發洩?於是我每每聽著,總以為這是人間在複雜情緒中吹出的音響。

  無論如何,它不是代表喜悅的安康的!

  悲壯與激咽——其中似乎不少慘怛的調子,雖是練習著「衝鋒」的聲調。

  這樣悲壯與激沉的聲音怕只宜於黑暗中的遠聽,不合於在綠蔭下與柔靜的光色中作愉悅的聞賞?然而我聽了也沒有極大的憎惡與詛恨的意念,只感到沉冥,低怨的分量比其他的分量多。

  然而吹的人是怎樣呢?——他是一個青年,一個血液健躍的青年,情感那麼興奮,精神是活潑而健旺,是海中勇往的浪頭;是長途中健體的旅客。

  號音與他的生命力的搏動相迎,相拒,同時又容易相合。總之是濃綠的春末,與淡灰的寒秋;是駘蕩的熱風,與淒涼的暮雨。

  「世界上盡是衝突的!有時離心力大而吸力亦重。——這是怎麼樣的人間?」這便是我每從道旁經過得來的無結論的感動。

  又一回,正是一個大雨後的晚晴天氣。

  「你聽!今兒知了倒不大鳴了。——昨天的雨本來太大,所以熱度表落到華氏的五度以外去了,它們最會知道天氣的。」我們一同往去路上的C君搖著大蒲葵扇向我說。

  「今天一定也聽不見號聲,草地上滿是泥水。」我不期然地說出我在這時期中最注意的一件事。

  「也許,管它呢!吹不吹的,不過露他們的臉,給中國人看樣子。——大溝下面的水真流得好聽!刷刷——聽,小石頭上響得多麼自然。不是大雨,這下面哪有許多的活水。」C君善能唱舊戲;又能背得胡琴三弦的工尺譜,十分熟練,所以每說話都好帶出很恰當的聲音形容字來。

  「你記得韓信壩上的水流聲?真好聽!多少大石齒啊。秋來風勁水漲,那真雄壯!雖是廬山的瀑布也不多讓。」

  C君還是覺熱,摘下硬草帽,左手一起一落地輪動著打著道旁下垂的槐枝。聽我說出韓信壩來,便高興地道:「可惜那個地方我只到過一回!一排一排的石堆,——水像澆湯地往上翻,臨著漫漫的黃沙,那樣響聲真比聽『罵曹』的擊鼓調——『夜深沉』還好得多。韓信是英雄!那大概是他叱吒的餘音,不也是當時的軍樂留下的調子?」C君大有懷古騷人的口吻了。

  我低頭聽著繡穀內的細流,又加上C君言語中的深趣,便覺得「聲入心通」這四個字確有講究。

  不多時已走進岡田先生的書室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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