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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船(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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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呢,近來走的人家一定不少?」顧寶這樣回問。 「哎!一年不是一年!今年由南道去的人更多。由春天起,沒有住閑,老是銜著尾巴——在大道上走的車輛。多麼苦啊!聽說有的簡直將地契交了官家,動身去,——這樣年頭!」他說著,頻頻地歎息。 「說不得了!像他們這一家還過得去,不過吃飯也不像前幾年的容易了。好在他們有親戚在那邊叫他們去,還好哩。——你這裡生意該好……茂盛吧?……」 「什麼!你看什麼都比從前貴了又貴,我家裡滿是吃飯的人口。現在鄉間倒不禁止私塾,可是也沒學生,誰還顧得上學!我這把年紀,還幸虧改了行,不去做『先生』。不然……」 「你說,我忘了。記得前十年你還在北村裡教館……你真是老夫子!就算做買賣也比別人在行。」顧寶天生一副善於談話的口才,會乘機說話。 店主人被他的話激醒了,驟然記起幾十年前那種背考籃做小抄的生活,到現在居然在「雞聲茅店」裡與這些「東西南北人」打交涉。一段悵惘依戀的悲感橫上心頭,便深深地歎口氣道: 「年輕的人,你們經過多少世道?真是混得沒有趣味!眼看著『翻天覆地』的世道,像我也是在『無道邦』中的『獨善其身』呢!」 顧寶不大懂得這斯文的老主人末後的兩句話,只好敷衍著說:「可不是。人不為身子的饑和寒,誰肯出來受磨難呢!」 老主人敲著黃竹煙筒苦笑著走去。 這時樹林中的雄雞長啼了幾聲,報告是正午的辰光。顧寶吃飽了大餅,躺在茅棚下的木板上呼呼地睡了。理髮匠與他的妻對坐著並不言語。他望著從來的道上,那細而蜿蜒的長道像一條無窮的線,引導著他的迷憫中的命運。他對此茫然,似乎在想什麼又想不起來。 兩個孩子不倦地在捉蚱蜢,而驢子的尾巴有時微微的揚起去拂打它身上的青蠅。 他們于日落時到了紅石崖的安泰棧內,便匆忙地收拾那些破舊的家具行李,預備明天的早船好載渡他們到T島去再往大連,實行他們往關東的計劃。棧房中滿住了像他們、或者還不如他們的難民,一群群淌鼻涕、穿著破袖的男女孩子在棧門前哭鬧。幾匹瘦弱的牲口,滿路上都丟下些糞便。海邊的風濤喧豗中仿佛正奏著送別的晚樂。理髮匠將家口安頓在一間大的沒有床帳的屋子中,一大群鄉間的婦女、孩子們在裡面,囑咐他們看守著衣物,便同顧寶出來探問明天出航的船隻。 棧房的賬房中堆滿了短衣、束帶、穿笨鞋子的鄉漢,正在與賬房先生們說船價。 「明天十點的小火輪,坐不坐?那是日本船,又快,又穩,價錢比舢板貴不多。你們誰願意誰來。恐怕風大,明天的舢板不定什麼時候開。」一位富有拉攏鄉民經驗的賬房先生用右手夾弄著一支毛筆向大眾引動地說。 理髮匠貪圖船行的快,又穩便,便按著定價付了兩元多錢的小火輪票價,又到大屋子裡向妻說了,妻也贊同,因為聽說小火輪比帆船使人暈船差些。 他那個大孩子聽說坐小火輪從大海裡走,驚奇得張著口問那船在哪裡,船上也有蚱蜢沒有這些事。 顧寶等吃了晚飯後,他說趁太陽還沒落,要同理髮匠先去看看明天拔錨的小火輪,因為他是坐過的,理髮匠還是頭一次見,他情願當指導人,理髮匠的大孩子也要去。 於是他們匆匆地吃過棧房中的粗米飯便一同走出。 棧房離海不過百多步遠,只是還有一段木橋通到海裡,預備上船與卸貨物的人來回走的。紅石崖雖是個小地方,然而到處都是貨倉,是靠近各縣裡由船舶上輸運貨物的重要碼頭。花生、豆油、皮張,都在幾十間大屋子裡分盛著,等待裝運。一些青衣大草帽的水手們三三五五的在街上的小酒館中興奮地猜拳,喝酒。煙靄的黃昏裡他們走在街心,聽著那些喊賣白薯與棗糕的小販呼聲,各種不同口音的雜談,已經覺得身在異鄉了。理髮匠因為要使異鄉的人比較瞧得起,便將他在故鄉中到主顧家去做活計時才穿的夾大衫穿在身上,那是一件深灰色而洗得幾乎成了月白色的市布大衫,已經脫落了兩個鈕子。晚風從海面撲來,掃在他那剃了不久的光頭上,有點微冷的感覺。顧寶還是短衣、草鞋,不改他那勞動者的本色,只是不住地吸著「大富國」的煙捲在前面引路。 這裡沒有整齊潔淨的碼頭,因為來回航行的多半是些帆船,除掉一二隻外國來作生意的小火輪以外。沙土鋪成的海岸上面全是煤渣、草屑,一陣陣秋風挾著魚腥的特別氣味從斜面吹來。岸上還有一些漁戶搭蓋的草棚,在朦朧的煙水旁邊,可以看得見一簇簇的炊火。全是污穢、零亂、紛雜的現象,代表著東方的古舊海岸的氣息。理髮匠盡跟著他的夥伴往碼頭的前段走,隱約中看見白浪滾騰的海面。那蒼茫間,無窮盡的大水使他起一種驚奇而又惶怖的心理。他對於泛海赴關東的希望在家鄉中是空浮著無量的歡欣與勇敢。及至昨天在野店門前已經使他感到意興的蕭索了。當他來到這實在的海濱,聽著澎湃怒號的風濤,看著一望無邊的水色,他惘然了!「為什麼走這樣險遠的路程?但怎麼樣呢?」在黃光暗弱的電燈柱下,他站住了。 「來來!咱們先到這船上蹓躂一下。」顧寶說時已經隨著幾個工人打扮的從跳板上走到一個黑色怪物的腹面上去。 那鉤索的撲落聲,煙囪內的淡煙,一隻載不過二百噸的小火輪正在海邊預備著明天啟行。 顧寶像要對理髮匠炫奇似的,自己在船面上走來走去,像表示大膽,又像告訴他有航海的知識。望望海裡的船隻燈火,便不在意地將一支剩餘的香煙尾拋到海心去。「咦!你不上來看看,先見識見識,來來!」 但理髮匠倚著電燈柱子搖搖頭,他對著當前的光景盡是不瞭解,疑悶與憂愁。 一群一群衣裳襤褸的鄉人們走來,著實不少,都是為看船來的。一樣的淒風把他們從長守著的故鄉中,從兵火、盜賊、重量的地租、賦稅與天災中帶出來,到這陌生的海邊。同著他們的兒女、兄弟、夥伴們,要乘著命運的船在黑暗中更到遠遠的陌生的去處。 夜的威嚴罩住了一切,只是沙石邊的海沫呻吟著無力的呼聲。在荒涼的道路上,顧寶終於不高興地同他的朋友回到那囂雜的棧房裡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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