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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令(2)


  他們在裡面商量些什麼,於五是不知道的,但他看見他們的團長一會兒出來,一會兒又拿些賬簿、紙件之類的東西進去,跑的滿頭是汗,嘴上的短鬍子也似乎全挺起了,背上衣服隱隱有些濕痕。最忙亂不過的是由城裡派來的差人與本地鄉約,不住口地喊著預備「多少草料,幾份鋪蓋」。他們一邊喊出,在門外有幾個聽差的團丁立刻答應,分頭打點。還有鎮上的三個好手廚子正在門口石凳上坐著吃紙煙,聽裡邊呼喚。

  於五從在公所門口這兩個鐘頭看來,似乎見到卉原鎮上的「奇跡」了。自然,從前這類事他見過不少,鎮守使在這裡也打過尖,而這回的影響卻來得真大!從花白鬍子的崔舉人走出來的神情便可看出。他臉上的皺紋像是多添了幾十道,斑白的頭顱不歇地搖顫,一件軟綢半舊馬褂下仿佛藏不住他那顆跳動的心臟。

  於五等待的希望不如那時的大了,眼看著這一群人忙到正午,卻還不見動靜。他一個人掛著槍四下裡望著,茫然地不知這是一天什麼日子?恰當這時,局中紛亂的人員差不多把一切都預備好了,大家卻不敢散去,只有坐在裡邊吃著紙煙、水煙,談天,雖然他們各人的心裡明明是多添了一塊東西沒有安放得下。出入的比剛才少了好多,於五在這閒暇的時候便想起早上蕭二疙瘩同他談的那些話,以及當兵吃糧的勾當,於是也想到這次招兵的來由。他想:招兵不止一次,也不是由一個地方來的,什麼軍、什麼師,分別不出,也記不清。

  按照向來的經驗,不過是幾個頭目、幾個兵士,到鎮上住上十幾天,插了小白旗子尋開心。點心有,飯菜自然是好的,還要大家公墊辦公費,數目不等。每回哪裡空過呢?末後也許領了十個八個的流氓乞兒走去,一個人沒招到也有過的。有一回還被教堂裡的洋人照了幾張像片去。為什麼這麼一次一次地招兵?於五不識字,不看報紙,當然不甚明白,只聽說外面不安定,開仗。有回來的朋友說聽見炮響,學堂裡的先生們說些什麼鐵甲車、迫擊炮的新鮮名目。他從這一些零碎的概念中,便也知道招兵是這麼緊急。他立在如醉的日光裡,漸漸覺得腰部、雙肩都發起熱來。然而下崗的時間還沒到,而他所希望的一群人也還沒見個影子,因此他心裡有些煩躁了;也因此他對於那將近走來的一群人的憎惡更增加了分量。

  一個約摸五十多歲的鄉約在局門口的一條小街上,用一手掩著被打破了的左腮頰,一面還是加勁地快跑。一滴一滴的血水從他那一件粗藍毛大褂上流下來,隨著他腳後的熱塵便即時看不見了。而立在局門外面的兩個「軍士」正將眉毛豎起,大聲喊罵。那明明還不過是兵丁下的兵丁,因為他們還沒有整齊的皮帶與子彈盒子掛在腰間。兩個人的灰色衣服已經變成黑色。一個穿了黃線襪,那一個卻是一雙破了尖的破白帆布鞋。他們像是隨處都有動氣的可能。紫面膛,近乎黑色的嘴唇,一個是高長的身軀,那個穿破帆布鞋的卻還不過是十五六歲發育不全的孩子。於五這時還沒換班,直挺挺地立在門口右側。他這時倒格外精神了。雖是不立正的時候,整個的身子也絕不歪斜。那杆明亮的槍枝在他的手裡似乎是十分榮耀,晶明的刺刀尖,仿佛正用一隻極厲害的眼睛向門外一高一矮的新客人注視著。

  於五在他們將到的時候,受了團長的臨時命令。因為今天四五個鎮門與街頭巷口都加了崗位,有些團丁又須時常出去辦差,人是少的,又以於五的姿態分外合適,叫他多站兩點鐘,也叫那些招兵的差官看著好誇讚幾句。于五自從看見幾匹馬從飛塵中滾過來以後,他反而振奮起來,雖是連續著站崗倒也不覺疲乏。這會親眼看到兩個差弁狠惡的樣子;親眼看見他們用馬鞭把伺候的鄉約打破了腮頰,他並不怕!仍然保持著他那威嚴的態度。那兩個差弁罵夠了,便向內走去。于五聲色不動,厲然地挺立著,更不向他們笑語,或行軍禮。那個高身材的向他瞅了一眼,仿佛要想發作,於五也把他那雙大而有光的眼睛對準差弁的眼圓瞪起來,差弁卻低頭進去了。

  全是於五目所見的、耳所聽到的事。豐盛酒菜的端入,裡面猜拳行令的聲音,以及飯後來的司令在局子的大廳上高聲發佈命令的威力,地方紳董戰慄著的應聲。于五是十分清楚了。在他胸內正燃燒著饑餓與憤怒的火焰,看那些出進的「大兵」有的赤了背膊,有的喝得面紅汗出,在局門口高喊著不成腔的皮簧、小調。他真有點站不住了。已經到了午後一點多鐘,夏初的天氣煩熱得很。聽說司令,還有副官都在局內午歇。除去有兩個人在裡面值班預備叫喚之外,局長與校長那一群都嚴肅地退出,各人預備去做的事。那個傴僂了上身的老舉人到外面大楊樹下時,便同一位中等年紀的校長說:

  「我直到現在直不覺餓!看他們吃的高興,我……就是咽不下去……我說:校長,這怎麼辦?還沒有日……子呢!一天三百串……酒飯在外……這筆款?……」他一邊說著,用一隻微顫的血管隆起的手掠動頷下的長須,還時時向門裡面瞧著。

  校長雖還不到四十歲,上唇已留了一撮濃黑的上胡。他拿竹子摺扇不住地開開閉閉,卻不扇動。聽了老鄉長的話便躊躇著道:「現在什麼事似乎都不用辦,只有伺候他們!有錢還可以,沒有呢?……慕老,你看這個『司令』還是……畢業,還是咱們的同鄉?……哼!那才格外上勁呢!一口官腔,一個字不高興就拍桌子,我看怎麼辦?事情多呢!……」

  校長皺了眉頭,低低的話音還沒說完,門內驟起了一陣嘩笑的聲音,兩個兵士倒提著手槍從裡面跳出來。於是他們在外面訴苦的話自然即時停住。兩個兵士腳步一高一低地蹭下了階石,一個黧黑面孔的便一把拉住老鄉長的方袖馬褂道:

  「老頭子……有出賣的?在哪裡?快快說!……說!」

  老舉人惶然了!他不知是什麼「出賣」,上下嘴唇一開一合卻說不出半個字來。在一旁立著的校長究竟懂事,他知道他們醉了,便任意用手向東指一指,兩個兵士咧著嘴,步履踉蹌地走去。

  老舉人還沒有喘氣過來,便被校長先生掖著踅回家去。

  這夜的月色分外明亮,所有的團丁除去值夜、站崗之外,都在他們的操場的樹下納涼。鎮中人本來睡得早些,這一天更是不到黃昏全閉了門。街道上各學校裡都十分肅靜,到處沒有人聲,只是斷續的犬吠從僻巷傳來。然而這幾十個壯年團丁仿佛受了什麼暗示,在初熱的清宵也有些意外的感觸,無複平日的笑談高興了。又聽了他們的頭目的命令,在這幾天內如有賭博等事發生是立刻究辦的,因此大家在一處越顯得寂寞了。

  月光從大柳樹梢上漸漸升起,清澈地含有溫暖的光輝映在這細草的圓場上,什麼影像都被映得分明。在靜默中,一個帶有歎氣口音的道:

  「像這麼過上幾天真要鬧出人命來!……我們吃了地方上的供養,卻得小心伺候這些小祖宗!……」這口音明明是忍辱下的怒駡了。

  「你仔細!……看你有幾個腦袋?被他們暗查聽了,活捉了你去,先吊起你這猴子來,交代上三百皮鞭!……他們做不出?你道這些……還看同鄉的面子?……」又一個說。

  「反正莊稼人還能過活!一年到頭:怕土匪,怕天災,還得夠他們的,這個年頭過日子?……橫豎是一樣,若不是借了那些勢力,再來那麼幾個,就這個把式的!無法無天,先弄死幾個出出氣再說!」第一個說話的青年銜了一支香煙,說的聲音格外大了。

  一時全場都默然了,有幾個正在操場中解開衣扣來回走著,有的卻正在那面用木劍遊戲著比較體勢,大多數都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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