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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令(1)


  在卉原鎮上像這樣急迫而驚怖的忙亂已不是第一次了,不過這回的來路與每次不同。從十二點鐘後,保衛公所的門口十分熱鬧,在那兩扇大黑漆門中間走出走進了不少人物,甚至連大門裡粉刷的照壁前一堆紫玉簪花都踐作壞了。大而圓的花萼,躺在土地上被毒熱的陽光曬著,漸漸變了顏色,有的已被腳印踏碎了。門前右側,獨獨忙了那個穿灰衣的團丁。一支套筒在他的手中忽而高起,忽而落下,不知多少次了。因為辦差的人物,城裡派下來的委員,本鄉的鄉長、團長、鄉董、紳士、校長、商界的首事,還有他們團裡的排長,與巡警分局的巡官,一出一入,照向來的規矩都得打立正;並且要把槍刺舉得高過頭頂,這真是自有保衛團以來少有的苦差事。

  於五在鎮上當團丁也有三個年頭了,他是東村有名的一條「蠢牛」。他兩膀很有點勁兒,眼睛大得嚇人,身個兒又高,不過有些傻頭傻腦,所以村子中公送了這個外號給他。可是自從入了保衛團之後,他簡直聰明了好多,不單是學會臥倒、上刺刀、放連槍這些知識,而且也懂禮節,「是是」「啊啊」的聲口也學會說了。所以現在他不比從前「蠢」了,於是夥伴們使用普通尊重人的稱呼法,把外號的上一個字去了,換上個老字,喊他「老牛」,他也答應。因為他聽過牛的故事,曉得牛是莊稼人最尊敬的畜生,所以大家這樣叫他,他並沒有什麼不樂意。

  從天色剛剛發亮的時候,縣裡派來招待招兵司令的委員與原差便都到了。消息傳播的非常迅速,不到八點鐘,這兩千人家的大鎮上幾乎沒一個人不曉得。商店的學徒、賣食物的小販、早上上學的學童,以及作工夫的短工,他們交互著談論「司令」到過午便來的大事。誰知道帶多少馬弁?誰知道有什麼舉動呢?學校中特為這件事早與學童說明午後放假半天;切切地囑咐那些小孩子藏在家中,免得家庭裡不放心。至於在鎮西門外前年方辦成的私立女子初中,這一日的上午便早沒有人了。教員、學生,都臨時走了。

  於五呢,他在曉露未幹的時候便跑到操場裡耍了一套潭腿,這是他自小學的武藝,幾十個團丁裡沒有一個趕上他的。團中雖也有武師在閒暇時候教教他們打幾套拳,或是劈幾路單刀,然而在於五是瞧不過眼的。因此他常常發些牢騷,同他的夥伴說:如果他不是從幼小在這個地方住,一定可以教他們了。「人是外鄉的好」,他有時拍著胸脯慨歎那團長老爺太好擺架子,埋沒了自己的真實本領。在操場的時候,十分清靜,除掉大圓場周圍有幾十棵古柳迎著曉風擺動垂絲之外,就是一條鬈毛大黃狗,垂著尾巴如老人似地一步一步地來回走。于五趁這個時光把全身筋肉活動起來,光著上身,在柳蔭下舞弄了半晌。看看太陽已經滿了半個場子了,又聽見場外有人趕著牛馬走路的聲音,他便打個尖步將雙腳一併,立正之後,隨即從柳枝上將那件灰色短衣披在身上。方想回去,卻好他那同棚的蕭二疙瘩從一邊走來:

  「你才起來?我說你再懶不過,一定是夜裡到那裡耍骨頭去來。」於五擦擦臉上的汗珠向那位身體矮小、長了滿臉疙瘩的夥伴說。

  「夥計,你省些事吧。夜裡倒運!說,你不信,被老伍、老華贏了六吊七百錢去!害得我一夜沒睡好覺。可也更壞,偏偏今天黑夜裡又湊不成局,真倒運!哪裡來的這些把式?一起,一起,都得叫這些大爺伺候!……真他媽……」蕭二疙瘩人雖小氣分兒最大,他最不服硬,這是於五一向知道的,所以聽他說出這些話來,便道:

  「蕭二哥,你不要輸錢輸迷了心竅吧,平白無事的誰又來?……團長這幾天不是為了病不常出來,鬆快了許多?」

  「哼!」蕭二疙瘩把鼻子聳了一聳道,「看著吧!看他今天出來不出來!一樣是差事難當,今兒就夠瞧的!我說老於,他們來時咱也去吃糧吧?」

  到此,於五有些明白了,他便將手一拍,急促地問道:「莫非是真來了招兵委員?幾起了?這日子真沒法過!在鄉下還有舒服?……你說什麼,去吃他們那一份子鳥糧,我看你是輸昏了!你沒聽見賣餅的黃三說:他兄弟在上年丟了好好的生意不做,迷了心去當兵,好!不到三個月偷跑回來,那是個什麼樣子!沒餓死還沒凍死,是他祖上的陰功。大風,大雪,偷跑到山裡去當叫化子,過了十多天才趲回來。他不是情願餓死管幹什麼不當兵了?……你別瞧咱們土頭土腦,我看那簡直是一群狼,土匪、青皮、叫化子,都能當……一百十三團,你記得從我們這鎮上過的,真丟臉!哪一個不是穿著油灰的衣服?不知是幾輩子的?連咱們還不如。打仗,好輕快的話!不是吹,我一個人,他們來上五個、六個……」

  於五正說得帶勁,蕭二疙瘩插言道:「老於!你別高興!你記得公所門口的崗位今早上該你站吧?這個差事真要命!還好,要是下午准得挨上幾十耳光……這一回我聽說了,不是委員,大哩,是司令!我說是他媽的司令!聽說是上頭專派來這幾縣招兵的『司令』,還是,」他說到這裡似乎有一種潛在的力量把他的聲音壓低了。「怪事,聽說這還是我們的鄉親哩!老於!聽說他是專門謀了這個差事來的,想想: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嘿嘿!」

  「是誰?」

  「就是營莊的管家,我可不記得他的大號。說是什麼軍官學堂出身,在外頭混了多少年,幹了些什麼事,家裡早不知道這一口人,這回回鄉了!」

  於五叉著手凝神想了一會,沒有話說。

  「看他怎麼樣,到自己的地方?……看他怎麼樣?」於五臉上驟然漲紅了。

  一陣喇叭聲響,正是他們團裡吃早飯的時候。

  這一天上午,在於五的心情中與其是恐怖,還不如說是不安。他雖是心裡不願去伺候那些同樣的灰衣人,然而他卻是個十分服從命令的壯士。所以剛到十點,當他那棚的排長,喊聲「於五換班」,他早已結束完了,肩起他素日寶愛的明亮的套筒,由鎮東門裡的宿處向局子走去。

  四月末旬已經有些煩熱了。他肩著槍在道旁的樹蔭中走著,額上微微有些汗珠。他這一回的上崗狀態更為嚴肅,每次呢,也帶子彈袋,可是照例只有幾個槍彈裝在裡邊,為了數多沉重而且不許,他這回卻把周身的袋子都裝滿了,少說也有五十個槍彈在他腰間。套筒的膛內五個子兒全壓在鋼條之下。這也不是常規,因為怕壓壞了發條。他雄赳赳地走著,看看那些一早到街市上買東西的人,多少都帶些驚惶的顏色。尤其異樣的是壯年男子不很多了,全是些老人,以及蓬頭寬衣的婦女,——年輕的婦女卻未曾碰到。於五看見這光景不免皺了皺他那雙粗黑的眉毛,同時腳底下也添了氣力。

  由城裡臨時派來的委員是個學務局的視察員,因為時興的,學務上沒有事可辦了,卻常被縣長與紳士派作外委——作催草料與招待的外委。他自從半夜奉了急於星火的公事,帶了幾名差役從星光下跑來,到後便住在鄉長崔舉人的宅中,招集了鎮上幾個重要人物,如商界首事、保衛團長、校長等計劃了兩個鐘頭,即時都穿戴整齊,到街內的保衛公所裡開始辦公。他們來的時候,於五已經直挺挺地在門口站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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